尊敬的汤老师:
我还是改不了给你写信的习惯,即使这封信现在只能写在我的心里。我盯着眼前的稿纸,徒劳无益地在心中想象着笔尖落到信纸上的沙沙声,自从脱离学生时代,这种声音似乎已日益陌生。
笔和纸正以惊人的速度离开我们的生活,就连此刻也不过做为配角出现在电脑一侧,它几乎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连抬头都显得陈旧,派出所的名称洇开了边角。我想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用手写笔录了,所有的讯问都会被存在电脑里,化成失真扭曲的声音——我在摄像头里一定也没有平时那样好看。
唉,你看,汤老师,我在派出所审讯室也总是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常说漂亮的女孩子会被自己的外表困住,我承认您说的实在很有道理,但明白这些并不能让我得以免俗。
庸俗始终是我需要与之搏斗的敌人,我极不愿意成为加州女孩们口中的‘so basic’,却也难以遏制自己对金钱的渴望。但这些当然都瞒不过你的慧眼,汤老师,这些年来您不厌其烦地教诲着我,警醒着我,您半开玩笑地告诉我,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没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很容易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甚至更进一步,成为社会新闻的主角。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同学们围坐在一起,我只是您这番忠言的一部分,接下来您还告诫我们,男孩子的能力如果无法和野心匹配,那么便会很容易地落到派出所来。
那时候我们都报以轻松的笑声,仿佛这道理因为您随意的语气,而更显得像个笑话。当时我们实在都太年轻,如今我似乎用我自身的经历验证了您的说法,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倘若没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对自己的能力心中有数,却又拥有无法匹配的欲.望和野心,那么便会和我现在这样,坐在这里派出所里,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和社会新闻的主角。
您一向夸奖我聪明坚韧,我不敢因此飘飘然,但或许也过分抬高了一些自信,我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是不是和这过分的自信也有一些联系呢?
我不知道,汤老师,现在我觉得我知道得太多,同时却又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唯独的自信只是我还有给您写信的资本,您看,我虽然沦落到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将来是否还可以做出一点小小的成就,但我还可以自信地说,我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我也没有做过违背道德的事,我至少还遵循着您的教导……如果您把道德的限度稍稍放宽一些的话,那么我依旧还是您的好学生。
但我毕竟是落到金钱的陷阱里来了,我能好好地出去吗?现在我也不能肯定,或许我会被栽派上杀人的罪名,从此我再也不能给您写信了。
汤老师,我知道您现在一定很担心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该从何说起呢?我真不知道,或许该从我的身世说起,您已了解并深深同情的身世——或许该从去年春天说起,是的,就是您关心的,我们毕业的年纪,我还记得您在微信中给我的良言益语,您的关心是我平时难以得到的温暖。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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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
见信佳!这里的信请做微信解。我们许久未联系了,今天收到小单的消息,他已通过研究生面试,下半年将来S市就学,不知到时你们是否会在同一城市呢?
我也在本地问了不少企业,服装设计人才在我们本地就业机会似乎的确不多,这让我更后悔当时没有争取让你多复读一年,这四年来,你可有在油画上有所发展?我看你的朋友圈不太发这些,多是风景照。服装设计行业在大城市好就业吗?
若好,那便太让我宽心了,要是你告诉我你已找到了和油画有关的职位,那我今日可以不吃安眠药,一定会有一场好眠的。你的大学专业是多年来让我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因你的路比旁人不易太多。四年来我们联系不多,你总是报喜不报忧,我衷心希望你在学校中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或许也有一两段青涩真诚的校园恋情,小金你是个开朗大方、外貌姣好的女孩,身边追求者一定不少,但我有些担心你在女同学中恐怕会有流言蜚语流传。对人性我们不必过分悲观,但也往往无须过于高估。希望你能少受外界影响,尽早走到自己的人生道路!
你是我最挂心的学生,而大学第四年级,正是大学生舒展筋骨,迈入社会的年份。如果你选择继续学业并且需要帮助,可以找我,如果你要在这座城市落脚而又暂乏资金,也可以找我,不用不好意思,老师与学校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如果你选择进入社会,以你的外貌必然会受到不少诱惑,小金,老师对你有信心,却也有许多担忧,社会上有许多好人,但也有很多险恶的陷阱以机遇的方式出现,我的能力有限,能给你的只有无限的祝福,如果实在难以找到工作,你也可以考虑回本地来,学校里有一个行政职位正在空缺,老师也一直不够,如果你有考教资的念头那就更好了。虽然本地教师薪水不高,但入职之后可以设法再往外调考,你可以做为一条后路来考虑。
祝一切顺利!
汤师
大四,大学四年间最躁动的一年,大四的宿舍间永远是最冷清的,几乎很少有舍友集齐的时候。在校外租房,只在宿舍里留了个床位的有;已经在异地找到工作,未毕业以前两地奔波的有;因几乎没课,而毕业设计也告一段落只等答辩,乘机在国内外短途旅游的也不在少数。六人间只有三张床常设铺盖,穿堂风把门外的喧闹吹来,屋子里倒显得有点冷清。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床上隐约起伏着的三个人形。
金曼曼躺在架子床上层,出神地望着手机屏幕,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床沿,斜对面舍友翻了个身,声音从床帘后朦胧地传出来,透着厌烦。“能不能小点声?睡觉呢。”
403的宿舍氛围的确一贯不是太好,金曼曼收回手,一看表已近九点,索性爬起来叠被子换衣服,取盆去洗漱,A大宿舍多是上床下桌,她坐在自己桌前开始护肤时两个舍友也都起来了,斜对面的舍友吴昱慢吞吞爬下床,斜瞥了金曼曼一眼,从鼻子里哼一口气,要说的全都写在表情里。金曼曼泰然自若当没看见,吴昱转身对林俏说,“俏俏,你看曼曼,越混越好,现在兰蔻都用上了。欸,你新买的这是腊梅吗?好用吗?好用我也带一瓶去。欸你说贫困生能用兰蔻吗?这不算奢侈消费吧?”
金曼曼是服装设计的,同寝的几个除林俏外都是同专业的同学,专业不同,但除她之外家境倒都不差,读服装学院的很少有穷人。林俏是家境最好的一个,从护肤品选用便可见一斑,吴昱也不差,她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内阳台,跳起来去够昨晚晒上去的连衣裙,转眼又尖叫起来,“曼曼!你的裤子把我裙子染上色了!”
她气得满脸通红,蓬乱着头发又冲进来,“这是red valento!很贵的!我才穿了三次!你故意的吧——你要赔我!”
林俏在卫生间刷牙,金曼曼正往脸上按面霜,她动作顿了一下,还没说话,怀里投来一件半湿不干的黑裤子,吴昱气得不轻,“你哪买的裤子怎么这么掉色!金曼曼你穷你有点骨气啊,成天买山寨货山寨货,这都什么质量!你心里没点数吗你?”
她如同雄狮气势汹汹,手指快指到金曼曼鼻尖,金曼曼捂住鼻子,往后仰了一下,先说,“吴昱,我建议你先刷牙再说话。还有,这裤子不是我的,我昨天看你晾了白裙子就把我的收起来了。”
吴昱压根不信,扯着标,“Tote的标都还在呢,不是你是谁的?你——”
“是我的。”
林俏一边擦手一边走进来,压根没看吴昱,语气淡淡的,“你裙子多少钱?我赔你。”
刚热闹不到两分钟,403又陷入死寂,金曼曼和林俏各自对镜劳作,吴昱拿着条裙子站在原地,尴尬了半天自己往回找补,“算了算了,我——我本来也没想让曼曼赔,你也不是故意的,算了,我找修护店看看能不能处理下。”
“处理不了,”金曼曼从镜子里看了眼那裙子,“这个料子染色后很难复原的,基本店里都做不了。你这是去年的旧款,奥特莱斯买的吧?打完折一千多?两千?”她在奢侈品修护店做了几年的兼职,那家店也做中古转卖,对各种牌子二手价门清。
吴昱脸上不太挂得住,但不得不承认red valento并不太值钱,商场特卖会也时常见到它在降价促销,“两千多,算了,一条裙子,俏俏没事的,你也不是故意的。”
裤子属于金曼曼——你故意的吧!裤子属于林俏——你也不是故意的。金曼曼笑了下不再理会她们,把裤子撂到一边,对镜戴美瞳,吴昱手机一响,林俏说,“我给你转了两千五,不够再说。”
吴昱的裙子被染色了当然也该赔,只是这赔得她很不是滋味,她一向巴结林俏,但林俏脾气就是这么古怪,两个人没什么多的话,这会儿钱收了反而还有些委屈,勉强按捺着说,“我先不收,一会拿我工作室去看看能不能补救下,要能弄好就算了。”
说话时鼻音已很浓,还要过来把林俏的裤子重新拿去晾好,随后才拿盆去洗漱。金曼曼手脚快,已画好淡妆换了衣服,她在卫生间门外换鞋,想了下还是说,“吴昱,说真的,我建议你去医院查一下幽门螺旋杆菌,你口气不对劲,如果有感染尽早服药。”
要打击一个女孩的自信,还有比说她口臭更好的办法吗?吴昱在卫生间一点反应没有,好像没听见,只是水声变得更大,金曼曼耸耸肩推门出去,林俏刚好也换鞋,示意她等一等,“你去食堂吗?”
金曼曼是很会接翎子的,“去啊,一起吗?”
林俏没说话,是默认了。两人并肩走了一会,金曼曼注意调整脚步适应林俏的速度,林俏比她矮,步子自然没那么大。
两人做了四年舍友,几乎没谈过几次天,说是点头之交都勉强了,林俏性格挺怪,在宿舍外见了面也不经常打招呼。金曼曼又忙,她是贫困生,服装专业学费还贵,金曼曼拿了助学贷款和几种奖学金,还要在校外兼职才够花销。同学间多数都知道她的情况,针对她其实有些流言,尤其是校外兼职,谣传得很不堪。要说舍友对她的排挤,多数也和谣言有些关系,即使她们知道真相,但也免不得为气氛感染。
林俏倒没有参与排挤,也不是因为她有正义感什么的,而是这姑娘平时就自个儿在排挤全世界了,金曼曼听吴昱说过,林俏家‘有钱得可以买下S市一个区’,她有足够的资本成为系里的风云人物,但林俏完全和‘风云人物’不搭噶,是这四个字的绝对反面。事实上,她会和设计师品牌扯上关系让金曼曼很诧异,这好像是大学四年林俏身上出现的唯一一件牌子货。
“你在家不怎么洗衣服是吧?”两人完全无话,走了一段以后金曼曼开启话题,“黑裤子第一次下水都掉色的,洗烘最好单独分桶,这样保险点。”
林俏以前每周回家一次,脏衣服都是带回去让家里人处理的。其实她平时也大可以走读,不知为什么会住校。她点头表示听到了金曼曼的话,但没有延续话题的意思,金曼曼揣摩她的态度,觉得林俏与其说是不想聊天,倒不如说是不知道怎么找话题。
她也是在努力的,在金曼曼开启下一个话题之前,林俏突兀地问,“你找到工作了吗?准备在哪上班?”
这话题,说真的,倒是问住金曼曼了。她们走在楼梯上,迎面而来的女生似乎都对金曼曼露出异色,更好奇地打量着林俏,她们两人都熟练地无视着异样的眼神,金曼曼还在思考林俏的问题,她又想起了汤老师的信:希望你能少受外界影响,尽早走到自己的人生道路!
人生道路,这个词对年轻人而言似乎太过严肃,这群大四学生第一次发现他们能够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从这一刻开始不会再有太多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但这样猝然到来的充分自由,反而让他们感受到一丝迷茫和孤独。
我能在这社会上生存下去吗?他们不禁自问,忽然间,所有从前被轻忽看待的社畜都显得高贵,而学生的自负则现出了廉价的底色,真的有人对我微薄的能力感兴趣吗?我什么都不懂,我真的能站稳脚跟吗?
我现在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未来的所有,我真的找到了我的人生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