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大概是成长的过程中得到的太少的缘故,他现在吃好吃的饭菜会满足,交到一个朋友会满足,获得工作酬薪会满足,就连某天的阳光灿烂,从树叶间洒在他的脸上暖暖的,他也会满足。
这样容易被满足的他,现在心里却藏着一份隐秘的不满足。
吃饭的时候,他不满足裴策只是坐在餐桌旁陪他。
牵手的时候,他不满足于那只手只是轻轻握着他。
睡觉的时候,他不满足只隔着房门互道了一声晚安。
这样的不满足的情绪在今日,裴策说将二楼全部留给他,而他自己却留在一楼时达到了顶峰。
而且还不是他楼下的房间,是这栋建筑中离他最远的一个房间。
搬了新家,他们离的更远了。
「不是一个神明应该对信徒的喜欢……」简书闭上眼,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他睡不着,睁开眼睛看着入夜的天花板一片黑暗,心里一会酸一会甜,一会忐忑一会雀跃,最后又全变成了患得患失。
他总觉得,裴策有点喜欢他,但又没那么喜欢他。他总是如水一般的温柔,情感并不外露十分克制。宠溺和爱意宛如蜻蜓点水,并不热烈,甚至还比不上在归途中,那个还不记得他的裴策朝他投来的炽热眼神。
简书从床上坐了起来。
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他身上只穿着轻薄的睡衣,刚钻出被窝皮肤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心头的患得患失扰得他睡不着,穿上拖鞋就轻手轻脚往楼下走去。
一楼比楼上更冷一些,不知是因为离地面更近,还是因为客厅的窗户没有关紧。室内有个硕大的挂钟,之前并未觉得它有什么声响,到了夜里,指针走动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指针每走动一下,简书的心就跳动得更快一些。
怀揣着私心的小信徒停在了神明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裴策,我能和你说会儿话吗?」
屋内似十分安静。他知道裴策入夜后会陷入沉睡,他不应该来找他。可是今夜他睡不着,他想见见裴策。
有风从没关上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呼呼作响,带着树影摇曳的沙沙声。过于寒冷的穿堂风将他吹了个透,冻得他在门口哆嗦了一下,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臂膀搓了搓。
阴冷之地,极寒的阴气不断从裴策体内向外翻涌,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沉睡中的恶鬼听到了召唤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慢慢踏进了人间。
「咔哒。」门开了。
站在黑暗中的身影敛去身上过寒的阴气,朝简书伸出了手:「来。」
灯亮了。
简书乖乖跟着裴策坐下,在他想要抽出手的刹那又紧紧握住了,两只手一起,抓得牢牢的。
「怎么了。」裴策问。
「我、我不想住在二楼,我也想住一楼。」简书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句话。
「二楼有哪里不舒适吗?」
简书抿着唇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只能摇摇头:「没有……」
裴策安抚般地拍了拍简书的手,示意他放开。等简书不舍地将两只手都松开了,他取了一条柔软的毯子披在了简书肩头,「一楼太冷了些,你会受凉的。」
沉睡中的恶鬼会无意识释放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冷寒气。正如他并不讨厌简书所租的那间温馨的小房子一般,可与恶鬼离得太近,长久下去简书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简书的确觉得一楼冷得有些过分了。
他只以为是深秋的夜本就这么冷,裹紧了毛毯后还觉得不够,忍不住在椅子里缩成一团:「我不管,我就是想住一楼……」说到这里,他还有些委屈:「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裴策听出了简书的委屈,却不明白他为何会委屈。他语气温和地说:「我是喜欢你,小书。」
正是因为喜欢,才不愿身为人类的简书受到阴寒之气的侵蚀。
「那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我喜欢这儿。」简书就算怕冷,也要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牵住裴策冰冷的手指,「好不好?」
裴策没有听懂少年心里的患得患失。屋内的阴寒还未散却,他怕简书生病,将简书伸出毯子的手送了回去,紧紧裹住了他:「你若喜欢这里的陈设,明日让阿奇记下,也为你备上一份可好?」
简书被气坏了,心道谁是为了这里的陈设才来的,裴策简直就是一块大木头,还是块冰凉凉,硬邦邦的大木头。
他心里气闷,之前想问的话想诉说的情绪一股脑儿全憋了回去,腾一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过着毛毯就往外走:「我回去睡觉了!晚安!」
裴策看着一团毛绒绒气鼓鼓朝着楼上走,好像知道了简书为何生气,但又像并不真正知晓。最后担忧他生病的眼神中多出了一分不解,在简书离开后迟迟没有再次陷入沉睡。
-
说好了要睡觉的简书其实根本就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烙了好久的大饼。
他明明是想去和裴策说,自己想要更亲近他这句话的,可是自卑和生气裹挟着他向前走,竟到头来关键的事没说清,反倒是自己揣着一肚子的委屈回来了。
说到底,还是他心底的自卑在作祟。
就算亲口听裴策说了喜欢,他还是忍不住怀疑,裴策所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喜欢。
神明对信徒的喜欢是如何的?不是神明对信徒的喜欢又是如何的?他的喜欢和自己的喜欢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他永远都是平静而温和的呢?明明在归途之中,他也有过那样炙热的情感,难道说成为神明的代价就是要削弱一部分感情吗?
人一旦开始胡思乱想,就会越想越离谱。简书脑海里疯涌的各种念头让他根本无法入睡,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
受了冻,又没睡好,早晨的闹铃响的刹那,简书就发现自己好像病了。
头晕乎乎的,手脚也变得沉重,还有些隐隐的酸痛感。
他艰难地按掉了闹铃,本只是想着再躺一会儿便起来,结果一躺就失去了意识。
简书的异常裴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一起生活了几天,裴策知道简书从来不会迟到,闹铃响了虽然会赖在床上哼唧几声、打几个滚,但磨磨蹭蹭还是会爬起来洗脸刷牙。
今日却不是这般。
裴策出现在简书的房间,靠近了一些。
「小书。」他轻声唤他的名字。
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的人面颊红彤彤的,像是睡得很熟,额上却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裴策伸手触碰,原先的温热变成了滚烫。
他发烧了。
裴策猛地收回了手。
以阴气重铸的躯体和曾经的那具躯体不同。若是从前,他定会赐福于简书予健康,可赐福的白线化为了诡异的灰金色后,他还从未赐福于任何人。
裴策不敢拿简书做实验,便找来阿奇,让他以人类的方法为简书降温。
「神主,退烧药服下后大概……小半个时辰内就会有效果。我已经联系了宗族内的医生,他会尽快赶过来。」阿奇送完药后说。
「好。」裴策接过退烧药,喂简书服下。
因为发烧,简书变得比往日更加滚烫。白皙的皮肤很容易爬上了红云,他烧得迷迷糊糊的,被抱着扶起来的时候还轻哼了两声,不安分地挪了挪屁股。
裴策扣住他的那只手微颤,而后将滚烫的人塞回了被子里。
吃完药的简书安静了一会儿。等到了该上班打卡的时间,他的手机便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几条同事问询的短信。
迟迟未回的短信让对面的人等着急了,便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喂,小简你怎么还不到啊?这都几点了?」
「你说话啊,我刚发你消息你没看到吗?」对面压低了声音道,好像是上班怕被领导发现偷偷打的。
裴策沉默了片刻,道:「小书病了。」
明显区别于简书清亮的声线,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温和而低沉的。同事听到这陌生又好听的声音,难免就会想到昨天那辆来接简书的车,和那只伸出车门的素白的手,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就是小简的男朋友吗?」
裴策轻轻嗯了一声。
「啊……小简病了,我知道了,我帮他请个假吧。等他好点儿你让他看手机,我还有工作上的事儿要问他呢。」
「好。」
一通电话似乎是将昏睡中的人吵醒了。简书迷迷糊糊哼唧了两声,又蔫儿哒哒地埋进了被子里。
裴策靠近检查了他的状态。退烧药效果似乎不错,再次触碰他的额头,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烫了。
大概是冰冷的手心捂在额上十分舒服,发热中的简书没忍住去抓住裴策的手,心满意足地贴在自己发烫的脸上,额头上,眼窝周围。一寸一寸将滚烫熨帖了,又拽着那只手去给热乎乎的脖子降温。
睡了一夜,又病了半宿,简书的衣领早就被他自己扯开了。入目是润泽的白皙,好看的锁骨,还有向下延伸的大片皮肤。那只去冰脖子的手被简书搁在了自己胸前,甚至还想抱着它往下蹭,将胸前和后背的热意也一并带走了。
光滑的皮肤从裴策掌心一一蹭过,入手细腻又微烫。
裴策喉结轻滚。
那只被简书揣在怀里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许多,微微麻痒从掌心慢慢涌了上来,以至于他的那只手僵了还一会儿才从中抽了出来,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刚想起身离开,却又被缠人的小信徒抱住了。
大概是生病了,简书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眼睛又热又胀痛,和揣了一晚上的委屈一起袭来,半睁着的眼睛里隐隐有泪意。
「裴策……我喜欢你……」明明还是一样的称呼,声音却因生病含糊而变得那么软糯,也那么暧昧。
裴策动了动那只被紧紧抓住的手,发现实在抽不开,无奈道:「我也喜欢你。」
「真的吗?」没什么神采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看向他,「你也会总想亲近我吗……我总是在想你,上班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想你……醒来看不到你的时候也想你……」
少年的爱意总是那样直接又热烈。他现下病了,忘了生气,只记得自己睡着前最最可惜没说出口的话。
不但要抱着裴策的腰,还要伸出一只微烫的手来勾住裴策的手指。
裴策浑身紧绷。明明恶鬼之躯没有温度,他却觉得他的世界里被点燃了一把火。
他僵着手,轻轻拍了拍简书的背:「……自然。」
声音微微沙哑。
埋在怀里的柔软委屈极了,脑袋蹭了蹭,又蹭了蹭,像是在撒娇:「你骗我……你回来了就没那么……喜欢我了……也、也只是……牵牵手,不抱我……」
裴策没想过简书竟会这样认为。
他忽然想起昨夜忽然闯入他房间的少年,和耍赖一般的,要留下来不肯走的话。
原来,他不是想要留下。他心里还藏着别的事,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他。
裴策墨画般深邃的眉眼因为笑意变得柔和,而后指腹轻轻碰了碰简书微湿的眼角。
简书抬起头看他。
脑袋有些晕,有些不清醒,但他知道他看的人是裴策。
就算头晕目眩,眼前朦胧,裴策依旧是最好看,也最温柔的裴策。
他最喜欢的裴策。
「我也会想要亲近你。」裴策将简书紧紧抱在了怀里。等紧紧贴在一处,对方身体无力地靠过来时,扶住了他的后颈。
指腹摩挲着简书的下巴,笑着亲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