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梦幻的归途之上飘着一艘孤舟。
神明坐于船尾,仿佛闯入了画中。
他仰着头,披散的长发被河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粉色,衬得那张苍白的脸也显出几分血色来。
画面长久地停留在那面雪白的墙壁上。半晌,隔壁的流水声停了,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
这是一个很静的夜。
之前那些画面里,总有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或是抱怨,或是开心,亦或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神明不觉厌烦,反倒觉得少年的声音将空洞的世界填满了,添了许多鲜活的颜色。现下倏地安静下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出手打破这片宁静。
画面中的人竟同他想的一样,在长久的静默后,故意撤下来院落内的禁制。
雨夜里的三只鬼聊天的声音透过窗户,飘进了少年的房间里。原本安静擦头发的少年动作停住了,几乎是在下一刻,他抄起手里的东西就冲出了门。
连门都忘记敲,堂而皇之闯入了神明的视线里。
「裴、裴策。」少年头发微湿,搭在白皙的脸上时像是淋了雨的小猫,「我能……和你聊会儿天吗?」
「好。」他听到画面中传来低低的笑声。
又或者说,是他自己的笑声。
神明心中莫名的酸涩渐渐裹上了淡淡的甜。空洞的胸膛内,亦有有丝丝缕缕复杂的情绪填了进来。他静默地坐在船尾看着自己与少年下棋,在非黑即白的世界中,纵容着他的耍赖。
然后,在少年困意朦胧磕在桌上沉沉睡去时,小心翼翼抱起漂亮又脆弱的小信徒,轻轻放在床上。
低垂的墨色长发扫在了少年的脸上。神明看到,自己目光深邃,爱意暗涌。
神明不好奇,为何少年的归途中是自己的回忆。
神明只好奇,为何记忆陌生,却让他感同身受。
「这是我的回忆吗?」神明问。
小船悠悠,船舱里的简书看向坐在船尾的神明。
「……是。」简书迟疑着,点了点头。这不是他的回忆,想来是他的魂魄碎裂在裴策的星海,于是连归途都连在了一处。
他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他知道了从他踏进内宅的那一刻起,裴策都是欢喜的。可他又开心不起来,因为裴策都将这些事忘了。
简书心里一会高兴一会酸楚,连带着看向天幕的眼神都变得朦胧起来。
神明的目光继续停留在天幕之上。雨城的秘密,一千五百多年的赐福,被利用的鬼神。他又一次看到赐福的线被少年扯断,又一次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又一次因在少年靠近时,心中酸楚不已。
雨城大乱的那日,他看到自己控制了一位叫阿奇的简氏族人,问询了许多关于自己,关于简氏的族长的事,而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人,想要很好的活下去需要什么?」他听见自己问阿奇。
趴跪在地上的阿奇愣了愣,神色敬畏地回答:「房子?或者,钱?」
见他不答,阿奇连忙补了好几句:「人总是需要钱的,不管是生病了,难过了,只要有钱,就能找到人照看……」
「如此。」他回想起之前少年曾经同他说过的对未来的期许,嘱咐道,「明早之前备一笔钱,在阳光多的地方置办一处房产,第三层楼。要一个很大的阳台。添置一只猫,要肥,要懒。」
阿奇大惊失色:「神、神主,置办房产和准备一笔钱的话,明早之前勉强能行……但养猫得合眼缘,亲自去瞧了才行。养在三楼,少不得安一个防护栏,这一天之内肯定是办不成的……」
他思索了许久,道:「便让他自己去瞧吧。」
画面中的阿奇连忙领命出去了,仰头看着天幕的神明心中又添了一分离别的悲伤。为着要送少年离开,又为着浓浓的不舍与眷恋。
那些画面一幕又一幕浮现,不仅仅浮现于天幕,还浮现于他的心里。
将空洞层层填满。
神明收回了视线,看向船舱中的简书:「猫,养了么?」
简书隐隐觉得神明的表情愈加柔和,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单纯看到了这些画面而好奇,轻轻摇头,「没有。我一直在想你……想他,没有心思养猫。」
船尾的神明静默了片刻。少年口中的「想你」二字让他欢喜,「想他」字让他气闷。明明都是他的回忆,却仿佛自己是个陌生人。
而神明不想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天幕之上,正是那夜雨城空中游火瑰丽,刚过了生辰的少年还未散去心中喜悦,却被告知第二日需离开雨城。
少年委屈着,倔强着,不舍着。最后执拗而勇敢地推开了他的门,紧紧抱住了黑暗中的他,诉说着自己的心意。
「所以,我喜欢你,不是一个信徒应该对神明的喜欢。」少年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是我,对你的喜欢。」
画面之中的神明浑身冰冷,好似一座没有情感的雕塑。
船尾仰头的神明手心轻握,暗涌的情谊从填满的心里溢了出来,因着少年的告白而欢喜。
他想抱一抱简书,想将他紧紧扣在怀中,想要留下他,涌入的回忆与疯长的爱意一同灌进了他的心口。可是画面中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任由肆意的爱意奔涌,只能将爱意掩藏于冰冷的躯壳之下。
赶简书离开的那天,他隔着一堵白墙守了一夜。少年低低的抽泣声之于雨城的神明来说,是那般的清晰。神明守了一宿,在眼下乌青的少年终于在辗转中睡着的时候,悄悄穿过白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看了简书很久,久到要将这小小的一团印刻进眼底心里,久到空洞的胸膛因为一段无疾而终的在意而产生悸动。
最后,他小心翼翼的,吻在了简书的额头,眼神缱绻温柔。
「对不起。」他叹了一声。
又在下一刻简书呢喃着想要苏醒的时候,慢慢隐入了黑暗之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船舱中的简书微微张着嘴,满脸震惊。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失恋的那个晚上,裴策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亲了他!
裴策对感情的表达永远都是淡淡的,温柔却有分寸,从无逾矩。就连说过最最暧昧的话,也不过是那句「我在想你,小书」,以至于简书从未真切的知晓过裴策对他的心意。
「你怎么会——」简书惊得支支吾吾,因着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坐立难安,又觉得对一个记不起一切的裴策探讨这个过于羞窘,连忙改口,「不、不是你,是他怎么会……」
不,不是他,神明想。
一份又一份回忆在归途之中涌向神明。
不单单是回忆,还有四散的灵魂和属于他的记忆。
灵魂在融合,记忆在复苏,神明慢慢与画面中的人融成一个人。
他开始记得雨城所发生的一切,记得与简书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句话,甚至触碰时的每一次温度。记得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那些生前美好的,死后痛苦的。记得简书三次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来寻他,更记得自己为了杀死简易安,结束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操控与利用毁掉了心脏,已经死在了雨城。
神明已死,来见他的简书,生魂亦虚弱破碎。
裴策空洞的心里满是疼惜。他如何猜不到简书做了什么才能进入神明的归途呢?雨城里还残留着一个失去了大半记忆的鬼魂,但仅剩的那一点点记忆,也够他助简书一臂之力了。
他从船尾站起,走向他心爱之人。
小舟摇摇晃晃,惊起一片金粉色的涟漪。
「来见我,是不是很难?」他蹲下身来,与坐着小小一团的简书齐平。
简书的这身衣裳上满是脏污。有糖葫芦融化的糖,有花灯节被游人蹭脏的肩膀,还有渝州城外逃亡时,翻滚中蹭上的灰尘和血迹。生魂受的伤是自愈不了的,于是手上和脚上逃亡时留下的伤口,和脸颊上的擦伤,过了这样久还是和刚受伤时那般透着血色。
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脆弱。
简书眨了眨眼。纵然只是这样短的一句话,简书依然听出了裴策与神明的区别。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迟疑,生怕自己认错了,试探地问:「什么……来见你?」
裴策笑了,一如以往般温和:「我已经死了,来见我,是不是很难?」
听到这个答案,简书的声音开始颤抖:「裴策,是你吗?」
眼睫轻颤,脆弱又渴求。
裴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是我。
「你……记起我了?」简书又问。
「对。」裴策的声音柔和又温暖,「归途中是我四散的回忆,你费心将它们寻了回来,我便想起来了。」
简书这才用力扑向裴策,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将自己嵌入裴策怀里:「我有你留下的印记,不难找的!」
裴策当然知道简书在说谎。凡人如何能承接神的灵魂呢?他如今还能残留一丝魂魄,还能在归途中记起简书,一定是他用生魂好好将自己的生魂包裹住了,舍弃了自己才保住了他。
而简书,他的生魂已经在归途中渐渐消散了。
「那也要对你说,辛苦了。」裴策回抱住简书,手掌抚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哄孩子一般轻拍着。
「不辛苦的!见你是幸福的事!」简书心里全是甜的,挂在裴策身上又开心又害羞。
「我是不是还未对你说过。」裴策的手指滑到了简书的后颈,略有深意地摩挲着,「我对你,也不是一个神明应该对信徒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