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黑暗的简书踉跄了一下。
在后颈印记中存放的神明残魄慢慢融合, 后颈越来越烫,仿佛神明强大的力量正从破碎的星河中迅速回拢,会在这片荒芜之地复生。
可是它越强大, 简书便越痛苦。一个凡人是无法安然无恙承载神明魂魄的, 就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想要倒灌进一只脆弱的玻璃花瓶,无论水再如何温柔, 花瓶依旧是要碎的。
尖锐的刺痛不断在体内叫嚣,从脑袋到躯干,再到身体的每一寸。
「啊!」简书痛到了极致, 眼前的世界明明暗暗。
他的灵魂正在溃散。
裂纹从包裹住神明残魄的后颈逐渐蔓延开来,很快爬上了他苍白的脸颊,进而延伸到了他颤抖的指尖。
简书疼得发抖,亦怕得发抖。布满细细密密裂纹的手掌看上去那样可怕, 有微弱的光从裂缝中透出,好像下一刻他就要被撕碎。
他要死了吗?他的灵魂快要碎掉了,那他是不是回不去了?
那、那裴策呢?
——我先说好,他碎得太厉害, 散落在记忆碎片里浑浑噩噩。那是他最后的归途,你不一定能将他带回来。
——如果,你无法带他回来, 至少不要卷入他的归途,你自己要记得回来。
指尖开始化为齑粉的那一刹,简书耳边回荡着模糊又遥远的,瘦鬼的叮嘱。
回去?如何回去?从他踏入这片虚无之境,他就只能看到黑暗, 哪里来回去的路呢?
简书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很轻, 轻到从地上慢慢升起, 腾空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那种几乎要撕裂他的痛感消失了。他像是一片自由的羽毛,随着风轻轻飘荡着。
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他想动动手脚,然后发现自己没有了躯体。他碎成了星河一般的碎片散落在茫茫黑暗之中,连身上微弱的光芒都快要熄灭。
「原来……这就是裴策的归途啊。」简书想着,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将整个身体融入了那片属于裴策的破碎星海,属于他的,和属于裴策的碎片融在了一起沉沉浮浮,一起驶向神明最后的归途。
-
最先苏醒的是听觉,他听到木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还有风从旷野上吹过,将遥远的的人声搅成一团。他们在说话,但简书听不清。
而后他闻到了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类似于肉类燃烧过头后产生的焦糊味。那是一种很难去形容的味道,混合着浓郁的血肉腥气和泥土的味道,令人作呕。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简书才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连绵的火光。
简书吓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死了,现在正被投到了地狱之中受刑。可他记得火海地狱是损公肥私,行贿受赂,偷鸡摸狗……或是犯了戒的和尚道士才会进的,他活了十八年都清贫不已,怎么会因为这些缘由而下地狱呢?总不能是裴策送了他一套吴城的房子,又给了他一张余额七位数的卡,就导致他死后要下十六层地狱吧?
这样的想法刚刚在简书脑海里转了一圈,他就觉察出不对劲来。不,他没有死,也没有被扔到第十六次地狱中去。他感受不到火焰的灼烫,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身体轻盈得不像话,只需要一个念想,他便能从火焰中飘出去,融到那群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去。
这是什么地方?
简书穿过一个又一个人,视线在他们的脸扫了过去。不知为何,他明明没见过这些人,但他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他们——或者说,是见过这样的场景。
「族长来了!」有人小声说道,扯了扯身旁人的衣服。
一位浑身是血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向这片火海,手里端着一个血淋淋的托盘,上面放着一颗不再跳动的心脏。
「简易安?!」简书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场景!
在裴策拿到雨城祠堂内那副画卷的晚上,他与裴策共感看到过这群愚昧贪婪的人!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心,偷了战死的将军尸体,用裴策守护家国的战意和毕生的气运,造出痛苦而悲悯的鬼神。
就算简书知道在一千多年后的雨城,简易安会死在裴策的手下再也无法复活,但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撕了简易安的心!可现在的他就是一只孤魂野鬼,无法被触碰,也无法被看到,连去半夜吓人都做不到。简书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年轻的族长跪在他的族人面前,开始叩拜,开始吟唱。
「流离之苦兮,数十载。」
「今以祭祀兮,佑我之城。」
「以血为媒。」
「以灵为载。」
「万望鬼神兮,复我之神。」
「万望鬼神兮,复我之神。」
「……」
一遍又一遍,人们举起沾满鲜血的手,又用力砸在地上。他们的额头磕在地面上溅起尘土,而后抬起头望向那片火海。在那一双双充斥着渴求和欲念的眼睛里,能挽救简氏一族的神明正在火焰中重生,等待着苏醒的那一刻。
大火烧了整整半个月。
这场祭祀需要用尸山血海和怨念当养料,于是人们到处从周边的战场上偷回尸体,扔进不断燃烧的火海里。
最开始,人们每天都会前来叩拜。到了后来,他们就不来了。他们忙着生计,忙着找寻吃食和衣物,只是每日例行公事一般,将搜刮来的尸体和助燃物扔进神明的棺椁里。
那颗心脏,被简氏的族长安置在了一个破旧的祠堂内。祠堂内烛火晃晃悠悠,供桌上稀稀拉拉摆放着一些寒碜的贡品,而年轻的族长正坐在供桌前,用刀在一块阴沉木上刻下裴策的名字。
正是一千多年后,被藏在无字神龛后的那一块。
阴沉木牌位刻好后,被放置在了那颗心脏后面。神明的心脏不会腐朽,在神明苏醒之前也不会跳动。它现在就那样血淋淋地躺在盘子里,被当做贡品放置在祠堂供桌之上。
如此阴森又邪气的供奉明明那样诡异,存活下来的简氏族人竟没一个人觉得奇怪。他们被族长告知要对神明心存敬畏之心,在神明苏醒之前不允许踏足祠堂之内,于是所有人纷纷默契地避开了这里,除了偶尔进来更换贡品的人,祠堂里只剩下简书一个人。
或者说,一只鬼。
简书不记得自己被困在这片时空内多长时间。他白日里会飘出去看忙忙碌碌的人们,夜里就飘了回来,缩在祠堂的蒲团上睡着,一如刚刚被送到雨城的那段时间,与沉睡的神明作伴。
「可惜。」他睡着前小声呢喃,「没看到蔷薇花呢……」
那场大火终于燃到了终结。
尸山血海被烧成灰烬,风一吹,骨灰和尘土卷到了一处被刮向远方。厚重的尘埃一层又一层卷入云里,再后来,天就下起了雨。
简易安来祠堂一次,拿走了放置在供桌前的心脏。他经过简书时,简书看了心脏一眼,它并未跳动,一如死去的少年将军。
简书站在檐下看雨,到了后半夜,雨越下越大,一阵风卷着雨丝刮开了祠堂的门,将供桌前最后一炷香吹熄了。
一切陷入了黑暗。
雨夜最是安静,也最是阴森。就算简书自己也变成了孤魂野鬼他还是害怕,连忙从檐下飘回了祠堂内,在蒲团上坐下。
「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死了……」他两只手承载曲起的膝盖上叹了口气,「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被困在了这里。
不甘心没有把裴策带回去。
人不能一直钻牛角尖,不然钻着钻着就容易生气。简书连着唉声叹气了好几下,祠堂空旷,来来回回都是他的叹息声。
只是在回声里,好像夹杂了一声不属于他的叹息。
叹息声来自雨里,来自地里,来自空气,来自任何一个方位。那声活着的叹息钻进了简书的耳朵里,也让他在久违的熟悉感中抬头,看向供桌上的那块阴沉木牌位。
黑暗中,一身白衣的男人看向了简书,身上覆着一层微弱的光芒。
简书感到了心脏的抽搐,双眼猛地大睁:「裴策?!」
不是小裴将军,不是少年裴策,是在雨城之中他见到的神明!
被唤了姓名的男人愣了愣。他的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些茫然。视线扫到简书身上时,微微皱了皱眉。
属于人类的记忆如海水退潮,逐渐变得模糊。只是在全然忘却之前,裴策抓住了最后一个画面。
漫天星河之下,夜风吹拂高塔。他碰了碰少年的眼睛,声音温柔。
「为何又来看我。」初生的神明问。
简书微张着嘴,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想见你。」
「原来如此。」神明脸上还残留着少年将军的神色,轻声问,「你可回到了安宁之地?」
「回、回到了。」
神明看着简书半透明的身体,没有点破他的谎言。
「你可以向我祈愿。」神明说。
简书腾地从蒲团上坐起来:「我不是想要获得祈福才来见你,我是因为想你所以才来见你的!」
神明静默了片刻,还是重复了那句:「你可以向我祈愿。」
属于人类的神色越来越淡,他慢慢变成了悲悯世人的神。小裴将军最后的记忆散去后,眼前的神明再也记不得他了。
简书心里难受极了。
他能察觉到裴策的改变,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甚至,还要庆幸初生的神明会忘却曾经的苦痛。家国破灭,尸体还要被贪婪的人做成守护他们的神明,他若记得这一切,会多么痛苦啊。
到了最后,简书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地叩拜了下去。
「我……祈愿还能再见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