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推开小信徒的刹那, 禁锢的时间恢复正常。
凝聚在空中一颗又一颗猩红的小血珠随着重力下坠,顷刻间连成了血色的雨帘。
浑身是伤的简氏族人痛苦挣扎,温热的血液不断从伤口内流淌出来, 浸透了身下巨大诡异的繁复符文。
而雨城年轻的族长终于收回了指尖的白线。
他当然看到了方才裴策与那个生魂之间所发生的事,有些警惕地看着裴策身边围绕的灰烬蝴蝶:「你为什么还能恢复神智?」
那些蝴蝶和他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燃烧的翅膀里似乎藏着极其可怕的力量,而那个力量, 不知会和曾经的每一次那样无法伤害他, 还是会超出他的想象。
族长开始忌惮眼前失控的神明:「是因为那个生魂?你真的和他有关系对不对?」
蝴蝶在神明身侧飞舞。
苏醒的神明往前走了一步, 踩着满地的鲜血走向眼前的人:「你想要的太多了, 简易安。」
简易安。
这个名字已经有足足一千五百年没有人叫过了。
再次听到它, 年轻的族长几乎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地看向裴策:「你、你怎么……你想起我是谁了?」
神明抬脚,血色脚印步步紧逼。
「戒骄戒躁。」
「穷寇莫追。」
「先生曾经教过你两个词,看来你全忘了。」
族长的眼睛里闪过震惊和慌张,似乎因为裴策的一句话, 就被带回了一千多年前的世界。
只是,现在是一千多年后。
简易安努力压下那些负面的情绪, 很快恢复镇定:「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又如何?你还以为我是曾经的简易安吗?裴怀周你别忘了,你的心脏还在我手里!」
神明并没有停下脚步。
高大的身影一步又一步, 坚定地走向记忆中的故人。
「是么。」神明居高临下地看着比自己矮上一截的年轻族长, 嘴角微微上扬,「那又如何?」
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的蝴蝶飞出了一只,飞向了神明对面站着的雨城族长。像是星火燎原,在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开始蔓延开来。
「啊!!」火烧的灼烫让简易安痛苦。他用手按住那片燃烧的皮肤, 将火焰生生掐灭。从他的指尖涌现出数根白色的丝线, 在钻入被灰烬蝴蝶烧伤的那块皮肤以后,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仅仅只是一只蝴蝶,就烧得简易安冷汗直冒,脸色惨白。
「你疯了!」他厉声怒喝,「所有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你也一样能感受得到!你与我共生,你没办法杀了我,就像你没办法杀了你自己!」
「我受到的所有伤痛,都会加倍的还给你!」
「你不能这样做!」
大概是存活的近一千五百年来,从未受到过这样尖锐的痛感。雨城的族长震惊之下声音拔高了好几分,连眼神都变了。
从狂妄自满,开始变得忌惮谨慎。
化为恶鬼的神明笑了笑,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警告,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一般微微抬了抬手指。
这一次是五六只蝴蝶一起飞扑向简易安,像是飞蛾扑火,炙热又决绝。
手,脚,大腿,腰侧,甚至是脖颈。
灰烬蝴蝶在简易安的身上烧起成片的剧痛,痛到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痛到他开始打滚,连弄灭火焰的白色丝线都变得颤颤巍巍。
「疯子,疯子!」
「裴怀周你就是十足十的疯子!」
简易安痛到不停的破口大骂。
「你是个受虐狂!」
「连自己也不放过,你真是疯了!」
裴策低头看着狼狈不堪的年轻族长:「你说的没错……我也会感到痛。」
每一分加诸在简易安身上的痛苦,都会成倍的还给他。灼烧之感遍布全身,只是他早就死了,躯体是神力凝结而成的,烧不起来。
「我忍受得了,你呢。」裴策含笑问。
若不是身上衣服化成血色,双目赤红,他这样笑起来倒像极了慈悲的神明。
简易安脸色煞白着向后退。
等退开了好几米远,他才将那颗属于神明的心脏拿了出来,紧紧握在手心:「好……好!不给你一点教训,你就忘了谁才是你的创造者!」
脆弱的心脏被用力挤压着。
从空洞的胸□□发的强烈痛感让神明身侧的蝴蝶一只又一只消散,到了最后,只剩下孤独的一只停驻在血衣肩头。
「你以为你占了上风?」简易安恶狠狠地捏着手里的心脏,「我不会毁了它,我只会一遍又一遍的用它来折磨你!」
浑身血衣的神明身形微晃。
似乎是因为剧痛,再也站不住。
「我早就说过,我才是真正的神明!」
「我创造了你,便能驱使你做任何事!」
「你若听话,我便让你过得舒服一些……若是再以下犯上,别怪我永远都不松开这只手!」
跳动的心脏因大力的挤压而颤动着,似乎猜到了裴策的痛苦,简易安从方才的恐慌中挣脱出来,恶狠狠地看向眼前的神明。
疼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弯下他高贵的背脊。
只是裴策的呼吸变得粗重,背脊却依旧挺直。他脸色苍白如纸,面无表情地看向简易安手中的那颗心脏。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共生,也是共死。你为何笃定我不会杀了我自己?」
-
简书在吴城家中的浴室醒来时,心脏还隐隐作痛。
他很难受。
身体的每一处都残留中梦境中的窒息和痛感,脑袋更是又重又晕,他方才从地上坐起来时动作太猛,等到坐起来的刹那,好似连脑浆都被晃散了,类似晕车,但那种晕眩比晕车严重无数倍,好像自己被什么人抓起来在半空中旋转了无数遍。
这种感受来得太过凶猛,让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狼狈地跪在马桶前吐了起来。
简书这几天吃的很少,几乎吐不出东西,酸苦充斥了他的口腔。吐到最后简书都脱了力,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靠在洗漱台边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做过无数次噩梦,唯有这一次醒来反应会这样激烈。
生理性的不适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退,到了这时,简书才有力气去回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不,确切来说是三个。
第一个梦,是在他从Tango51回来时尝试使用神明的力量后做的。他回到了裴策为他准备的生辰夜宴,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第二个梦,是生辰夜宴破碎后他强行留下的。他依附裴策的视角看到了传闻中的雨城族长,听了一肚子气人的话。
第三个梦就变得有些离奇。
他好像真的到了雨城,亲眼目睹了族长用简氏族人血祭。漫天的血雨很真实,空气里弥散的血腥味很真实,失去了神智的裴策和拽住的袖子很真实,就算从梦中清醒,他依旧觉得自己真的去过雨城。
这样的认知让简书心神不宁,等到力气恢复一些,他就仔仔细细在镜子前检查起了自己。
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在梦中淋了一场血雨,还被族长用丝线勒住了脖子,看向身上每一寸,都没有发现血血迹,脖颈上也没有伤痕。
可是并没有过多久,他的脖子隐隐作痛。
简书碰了碰脖子。
被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似乎从梦境中带回了现实,连吞咽口水都觉得艰难。
等他放下手时,镜中白皙的皮肤迅速透出红痕来,好几条交缠在一起,看起来格外渗人。
简书瞪大了双眼。
他撑着手臂将身体靠近镜子,红痕越来越明显,一道一道叠在一起,和梦中族长指尖的那些一模一样!
梦是真的!
他真的去过雨城!
简书浑身发冷,撑在台面上的手臂止不住颤抖。然后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跑出浴室去找手机,拨打了阿奇的电话。
「你现在……过来一趟。」
时间已经不早了。电话那头的阿奇没弄清楚状况,声音迷迷糊糊的应下。大概只过了十几分钟,门就被敲响了。
穿戴整齐的阿奇头发微乱,有些困倦的双眼在看到简书脖颈上可怖的勒痕后吓得睁大:「您遇到危险了吗?是什么人?您为何不及时告诉我,若您出了什么事……」
「送我去雨城。」简书打断了阿奇的话,往身上套了一件外套。除了手机,他没有往兜里塞任何东西,「现在,立刻。」
阿奇有些无措,支支吾吾说:「您不可以回雨城,送您离开前神主吩咐过我……」
他还想解释神主对他交代过的事,就惊恐的发现简书的指尖飞出一只晶莹的,纯白色蝴蝶。
简书单手托着那只漂亮的蝴蝶,一字一句,咬字沉重:「我说。马上,送我去雨城。」
阿奇手背上的印记隐隐发热。
「……是。」他额上冷汗津津,慌乱点头。
-
一辆黑色轿车在山路上狂飙。
夜间没有堵车,这条回来时几乎花了八个小时的路程,在阿奇油门踩到底、不知超速了多少次的情况下,只花了四个小时便回到了终年下雨的山林内。
车灯打在湿漉漉的山路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树影快速从车窗外掠过。
简书坐立难安。
在车上的每一秒他都在胡思乱想,指甲在手心掐出了无数道深深的印子。
距离雨城越来越近,简书的心就越揪越紧。如果梦是真的,那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裴策有危险。
他要去救裴策!
虽然这个决定有些不自量力,甚至有些像在送人头,但他已经分析过了,裴策因为血祭而受制于那个可恶的族长,他却没有。再加上裴策分了一部分力量给他,理论上来说,他与拥有了神力的族长是一样的。
他应该有一战之力。
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他也要试一试!
「等等。」开车的阿奇在即将抵达雨城前猛踩住刹车,声音里带着些许恐慌,「我记得再往前就是雨城,可我经过了同一颗树好几遍了,却依然在这里打转。」
简书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顺着阿奇的目光朝前面看去,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前面不就是雨城吗?」
熟悉的灯笼在细密的雨雾中散发柔和的光,再往后,他隐约还能看到那座巍峨的古老建筑,和盘踞在两侧的巨大石狮子。
阿奇明显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盯着车灯前茫茫的雨幕和看不到终点的山路,声音微哑:「您、您说什么?」
简书不想再等。他从旁边翻出一把雨伞,推门出去:「你在这里等我,如果……」
他下车前想了想,而后补上了后面半句:「如果我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回来,你就离开吧。」
不等阿奇回应,他撑起伞走入雨中,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快步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