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想了想。
在雨城内他什么也不缺, 那些人对他虽没什么善意,但会保持表面上的恭敬,吃喝用具一应都是齐全的。
“我没什么想要的。”他回答。
“生辰呢?”裴策又问, “我问过旁人,现世十八岁便是成人礼, 你想如何过?”
简书倒是很少有过生日的经验。
他努力又想了想,往年简林过生日时,养父母会送他很多礼物, 蛋糕也是最大的。简林还能拿着钱出去和朋友们一起吃喝玩乐,简书曾经的确是羡慕过。羡慕简林有亲人,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爱包围着他。
可是现在, 能够代替简林来到雨城遇到裴策,便抵消了过去所有的艳羡。
于是他摇了摇头:“其实没什么好过的。过生日大家都是吃蛋糕吹蜡烛, 挺没意思的。”
裴策一直看着简书的眼睛。
静静地听他说完, 裴策伸手摸了摸简书的头:“我知道了。”
那只覆上来的手是没有温度的,是冰冷的,他却隔着发丝,感受到了头皮在微微发烫。
明明简书不想要裴策将自己当做一个孩子, 却无可避免沉沦于这样的亲昵之下。
“我离开的时候, 你吃饭了么?”裴策忽然问。
简书强忍住自己想要用头顶去蹭裴策手心的动作,乖巧得仿佛被点了穴:“还没。”
“以后不许如此。”裴策收回手之前,理了理简书眼前略长的刘海,“别担心我, 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
简书甚至觉得自己连头发都有了感知能力。
被撩起的那缕发丝牵连起一片微微的麻痒, 他稀里糊涂地“嗯”了一声, 被裴策牵着一起出去。
一直等在院落外,就算雨下个不停,也没有离开的大长老和他的侍者们,一听到院内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便调整好了姿势迎接神主的到来。
“神主!”在裴策和简书出门的刹那,黑压压一片人便跪了一地。
显然,他们正在等待神明降下神性的赐福。
裴策的视线在眼前叩拜着的人群中扫视过去,就像在透过他们的身影,看着记忆中那群贪婪又愚蠢的灵魂。
他忽然很想笑。
于是简书便看到了裴策的笑,在往日的温和中,夹杂着一种类似于嘲讽,或者说不屑的笑。
裴策带着简书走近了跪成一片的人面前。
他的身形较之前好似清晰了一些,但在浑身的微光之下,依旧看着有些透明。
就像是上一次神迹时发生那样,跪在离神明最近的大长老,和他身边几位病弱苦痛的长者,在神明身上弥散的光芒之下,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
大长老伏下去的、苍老而病痛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沉重的关节和微痛的脏器又回复到了失去神性眷顾之前的模样。
他又惊又喜,不顾地上泥泞的雨水,连忙又在地上磕了好几下头。
“叩谢神主赐福!叩谢神主赐福!”他一边磕一边念着,身边零星几位跟着沾了光,恢复了赐福的族人,和那些并未恢复但看到了希望的族人们,也都跟着一同激动地叩拜着。
裴策不再需要他们寻找东西了。
但雨城好不容易乱起来,他可不想看到他们过得太安生,于是语气平和地说:“做得很好,我还需要更多。”
大长老诚惶诚恐,一口应下了:“是!我还会去寻更多您需要的物品回来!”
前院的那些人刚刚浑身湿漉漉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离开,想再去搜罗一次雨城内古旧的物品,便见一队理应被圈禁的灰衣人朝着这边走来。
带头的人是叫阿奇的年轻人,因近来代替楚伯在外做事,前院的很多人都认识他。
“大长老,他怎么出来了?”大长老身边的侍者看到了阿奇,小声问道。
大长老也没有想到。
这位暂代楚伯办事的年轻人,他特意吩咐人用锁链锁好不许放出来的。现下看到不免有些着急,想要叫人上前阻拦。
谁料阿奇刚刚走近,便对着神主行了一下礼,站定后道:“神主,您吩咐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完成了。”
跟在阿奇身后的那一队人也十分眼熟。曾经都是跟在楚伯身边,身形格外壮实的一众打手,现在跟着阿奇身后一声不吭。
看这个架势,竟是与神主有什么关联。
大长老不敢开口了。
人群中最耀眼的神明点了点头,说:“剩下的也要尽快办好。”
“是。”阿奇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带着人快步离开。
简书也有些好奇。他知道宗祠内的所有人都被大长老带头关起来了,阿奇也在其中。谁料裴策离开了一阵,阿奇就变成了他的人,听起来还在短时间内办妥了一些事情。
他将疑问憋了一路,一直到身后跟着的人都被支开了,才拽了拽裴策的袖子,小声问:“你刚才离开的时候,把阿奇放出来了么?”
“嗯。”
“他是楚伯的人,可能对你不会太忠心的。”
裴策并未隐瞒自己对阿奇留下的禁制。
“忠不忠心有什么要紧。”他嘴角微微上扬,“听话就好。”
简书顺着裴策的话回想起来,方才见阿奇行礼的时候,他和手下的那群人,手背上都多了一个白色的火焰印记。
那个印记,原来是裴策留下,好让他们乖乖听话的吗?
简书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他很多事情都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裴策就已经做出了万全之策。
大概是裴策陪在身旁,简书这一顿饭是这两日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吃完他本来想早点回去躲个清闲,裴策却说想散散步。
正好他们很久没有饭后散步了,简书欣然同意。
像极了刚从内宅内出来的那夜。他们也像现在这样,肩并着肩,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雨城。
走的还是那条通往内宅的小路。风吹林动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散着从高墙之内传来的清雅花香。
内宅内,前两日被恶鬼翻涌的情绪吓到,逃窜回内宅的三只鬼正在飘来荡去消磨时间。
听到高墙之外传来的脚步声,三只鬼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你在那方砚台里看到了什么?”少年的声音清亮,在寂静的雨夜格外清晰。
对方的回答迟了几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的事……我可以听吗?”
好听的低笑声后,是神明宠溺的回答:“是我少时的事,读书写字,很是无趣。”
“我以为做将军的,少时一定要舞枪弄棒呢!”少年变得有些好奇,追问,“文武双全的话,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出身。我听说古时候读书很贵的,笔墨纸砚可值钱了!”
神明静默地听着,偶尔也会回上一两句。
这条并不算长的路,他们却走了很久。
躲在内宅里的三只鬼不敢说话,一直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胖鬼才大口大口呼出一口气来。
“吓死我了!”他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下巴,“我可是不敢再跟去了,那位的情绪波动实在太大,我还以为那天我会被吞吃掉呢!”
大头鬼缩在角落里,往外探了探那颗大脑袋:“我、我听……那位现在,好像,恢复了……”
鬼生最为长久,平日里话也相对少一些的瘦鬼,好似感应到了一丝恶鬼遗落的情绪。
“他好像……在伤心。”
“啊?”胖鬼诧异地转过头来,“伤心?为什么?我没听出来啊?”
大头鬼也没有听出来,硕大的脑袋默默看向瘦鬼。
瘦鬼不知该如何解释。
明明那位的声音是温和的,与少年人的相处也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可他却觉得风雨都是悲切的,沾染着恶鬼的情绪。
“大概,是遇到了一件让他很难过的事情吧。”瘦鬼叹了口气道。
剩下的两只新鬼听不太懂,也不打算再追问。死亡的时间差距太大也是有代沟的,胖鬼和大头鬼的脑回路勉强还能凑在一块,瘦鬼就成日里神叨叨的,遇到事儿跑得还最快,一点也不仗义。
简书和裴策在雨夜慢慢走了一路。
等到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雨雾纷纷扬扬而下,院落门口竟还守着一个眼熟的人。
是阿奇,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似乎在等他们回来。
“神主。”他谦卑地行礼后,也朝着简书的方向行了礼。
这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简书向来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旁人虽然会因为裴策的缘故不会驳他的面子,但如此恭敬的朝他行礼还是头一回。
更何况还是个认识的人,这样的感觉就更奇怪了。
裴策收起了伞。白皙的指骨握着黑色的伞柄,示意了阿奇手上的托盘:“你淋湿了,换身新的衣服吧。”
简书方才走了一路,倒没发现自己淋湿了半截袖子。虽大晚上的再换一身衣服实在没什么必要,但阿奇都拿过来了,他也没有拒绝,接过来拿回房间换了。
这身衣服和素日里穿得有些不一样。
简氏宗祠内的常服都是灰色的,前院则是白色的,而他拿到手上的衣服,白底黑边,里里外外竟然有好几层,以至他穿得有些艰难,耗费了些时间。
“裴策,这个衣服我不知道穿……”
简书刚刚推门出去,漆黑的夜空中便悠悠升起了一抹亮色。刹那间,火光将小院点亮了。
是花灯,五颜六色,明媚漂亮的花灯。
一盏又一盏,它们似乎被一股力量托起,高低错落着悬在院内的天空之上。还有一盏轻盈的从他身边滑过,灯芯是燃烧的火,一会儿蹁跹成火色的蝴蝶,一会儿又化作四散的星子,最后带着柔和的光,游到了夜色中去。
细雨蒙蒙间,简书仿佛看到了无数条游在空中的鱼,拖着硕大而漂亮的尾巴一跃而起,坠落到夜色中时,化为无数个流动的月亮。
卡在喉间的后半句话,在一刹的茫然后,无意识喃喃说完:“穿对了没……”
花灯里游动的火光印在了一张白皙如玉的脸上。
裴策站在如梦似幻的夜景之下,与往日见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束起了头发,戴上了玉冠,与他的白底黑边的衣裳做配,穿着一身红黑相配的华服。
而后他向简书伸出了手,含笑道:“靠近些看。”
简书的脚有些不听自己使唤。
华贵的神明对他伸出了手,他便本能地靠近。
搭上了那只冰冷却有力的手。
“你穿得很好。”裴策笑着夸赞,“也很好看。”
简书仰头看向裴策的演技,却见一条漂亮的红色火鱼游过他的头顶,而后盛放在他们二人之间。
“这、这些是……为什么?”
崩落的火光没有热度,却璀璨似烟火。
裴策摸了摸简书的头,温声道:“好看吗?”
这是裴策第二次摸他的头。
“好、好看。”他喜欢裴策触碰自己。
无论是摸头,牵手,抑或只是让他牵着裴策的衣角,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开心。
简书心中欢喜,便怎么藏也藏不住,眉眼里,嘴角上全然挂着他的心意。
“生辰快乐。”裴策的声音很轻,却很珍重。
简书眨了眨眼:“可是,今天并不是我的生辰呀……”
虽然,他的生日的确就是这几天,并且今日他才和裴策说过自己生日的事。
但他真的没想过,裴策的效率会这样快,刚刚知晓了他说的生日,晚上回来便为他准备下了这一切。
难道方才让他去换衣服,也只是想要在他换衣服的时候布置下这些吗?
简书的心里就像被塞进了一个甜蜜的糖罐子,哪一处都是甜的。就算当时他嘴上说生日没什么好过的,可真的看到如此用心漂亮的礼物时,他如何能不开心呢。
更何况,为了他花费心思过生辰的,是他最喜欢的人。
“我想给你过。”裴策唇角微微上扬,满脸宠溺。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个空白的孔明灯,又变出了一支笔,递向简书。
“我不知晓,现世是如何过生辰的。”他轻声说,“在我记起的无关紧要的记忆中,他们好似是如此过生辰的。”
简书没明白裴策口中的生辰是如何过的。
他有些不解地看向裴策,迟疑地接过那只笔,却无从下手。
“你有什么心愿,便写在上面。”裴策说道,见简书还是没动作,自己食指与中指合并,在虚空中书写了几笔。
空白的孔明灯之上,有一面落下了四个字。
平安喜乐。
简书还是没动笔。
就算知道了裴策是让他在孔明灯上写心愿,但他不知道要写什么——或者说,他想要写的心愿不想被裴策看到。
他很想写诸如“永远和裴策在一起”之类的心愿,但他面上又挂不住,总觉得自己单方面的情感太过唐突。
再说,他现在就在裴策身边,许那个愿望也怪没意思的。
于是过了好一会,简书才提笔在孔明灯上开始写心愿。
一连将剩下的三个面都写满了。
靠着裴策铁画银钩的“平安喜乐”旁边,他写了一句:分裴策一个心愿,希望他心想事成。
写完这句时,他特意偷偷看了一眼裴策。裴策并没有看向他,而是将视线转向了别处,就像是不打算探听他的愿望一般。
简书抿了抿唇,提笔又写上了第二个心愿:希望她一生顺遂。
这里的她,是在他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妈妈。现如今,他也只能靠着梦境才能再见一见她,回想起她漂亮的脸。
既然选择了离开他,那一定要获得更美好的人生才行啊。
最后,第三个面他留给了自己。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写一个关于裴策的,只是用词更矜持了一些:明年再放一次孔明灯。
等他写完这三个心愿,裴策挪回了视线。
在漫天游动的火光之中,承载着简书心愿的孔明灯也慢慢升空了。
雨丝落在简书的身上,将他刚换的新衣弄湿了。
他伸手遮了遮雨,下一刻手被握住了。
微光从裴策的身上,顺着交握的手掌,传到了简书的身上。
雨丝在触碰到微光的刹那消散掉,像是被裴策的力量蒸腾殆尽。
“你不要为了这样的事浪费力量。”简书想要抽出手,“我打伞就可以……”
他的话音隐在了裴策的动作之下。
那只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轻轻触碰着简书的眉心,将简书所有的抗议全部压下。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①
说到此处,裴策的声音更轻了些,也更柔了些。
“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简书几乎不敢呼吸。
他的全部感知都在那只触碰着自己眉心的手上,甚至连裴策口中绕口的句子也没听清。晃过神来时,也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受天之庆。
什么受天之庆?
在眼角的余光之下,他似乎看到裴策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
那双神明的、总是慈悲含笑的眸子里,多出了一分淡淡的悲伤。
一份不属于神明应该有的悲伤。
“裴策……”他小声唤着裴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简书忽然觉得眼前身着华服的裴策是那样的孤独。孤独到好像他是孑然一人,而他会离开他的身边。
孤独到这身俊美到了极致的华服,也只是为了与他好好做一次告别。
裴策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他只是静默的,长久地看着他。火光印在他如画的眸子里,而那幅画中,也印着简书扬起的脸。
无数根白色的丝线从裴策的指尖流出。
那些丝线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感觉,就在简书没有感知到时,全部没入了简书的眉心。
一直到后颈微微发烫,简书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刚想伸手去碰一碰发烫的地方,就听到裴策的下一句话:“明天一早,阿奇会带你离开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