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他就是,最……最后,一个?”
“呜呜呜我好害怕呀,好不容易沉寂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他们找不到第十二个了呜呜呜……”
“他是最后一个血肉供奉,为什么自投罗网?蠢货!愚蠢至极!”
一只脑袋特别大的鬼探了脑袋过来,磕磕巴巴:“先、先冷静!我们想,想,办法!”
胖鬼狠狠翻了个白眼:“想什么办法?血肉供奉都自己进来了,你还指望那位不吃掉他吗?”
“那、那我,之前让,你们去,提、提醒他。你们,也、也没有,去啊!”大头鬼蔫儿哒哒的,两条细细的胳膊抱住自己硕大的脑袋。
缩在角落里的高瘦鬼影吸了吸鼻子,声音委委屈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刚来的那天,那位弄出好大的动静,大晚上的刮风下雨地动山摇,我躲都来不及呢!再说,就算没动静,雨城里的小老头也够可怕的,你们敢去啊?”
说着话,他又伸长了脖子看向撑伞进来的简书,眼睛都大了一圈:“他好香啊。”
“我看你就是个草包,天天想着吃——”风从简书身边穿过,吹来了一阵令鬼迷恋的气味。胖鬼舔了舔嘴唇,“那……那些人怪会耍小聪明的,送进来的血肉供奉一个比一个香。”
“怎、怎么办,他,那么香,那位,一定,闻到了!”大头鬼哭丧着脸,“马、马上,就要到,日子了。”
胖鬼晃了晃脑袋,把嘴边的口水擦干净:“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的!先跟上去!”
三只鬼飘飘悠悠地跟了上去。
此刻,简书正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放在廊下的架子上,而后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虽然院子里的植物野蛮生长,屋子里却十分干净,同他在外面住所一样简约。他坐下后,将两个木盒子一层一层打开。
一个里面装着新鲜的饭菜水果和点心,是给他的。另一个里装着火柴香烛之类,是用来供奉神明的物品。
这几日,简书已经将供奉神明的步骤牢记于心,纵然对简氏过分崇敬神明这种事不太认可,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老老实实拎着香烛盒子往门外走。
内宅并不大。
正北方的正房有三间,最大的那一间里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神龛。
简书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用来照明的灯泡外,内宅毫无工业革命的痕迹,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子古旧的味道。
红色的厚重珠帘将神龛挡在后面。
简书撩开珠帘,玉石滑过他的掌心,温润冰凉。像是红玛瑙。
“他要进去了!”瘦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还没商量出对策啊!”
胖鬼咬牙:“时间已经不多了。祭品既然自己跑不掉,那只能有我们来动手了。”
大头鬼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难道,是想,提前,杀了他……”
“只有这个办法了!”胖鬼面色挣扎,拳头攥得紧紧的,“提前死掉的祭品会失去效用,到时候就算那位醒来吃掉他的尸体也没有用!如果我们不动手,难道等那位自己醒过来吗?”
“你们都忘记曾经发生过什么了吗?!”
“不!”瘦鬼死亡的时间最长,经历的也更多些。一听到这句话,眼前似乎就出现了很多可怕的画面,忙用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
大头鬼飘到了神龛门口,扒拉着门往里面看去。
“可是,我们,进不去,这里。”
剩下两只鬼也飘了过来,一齐看向在屋内的简书。
“那就等他出来!”
不同于鬼魂们的恐慌和焦躁,简书迎来了十八年来最平静的午后。不用诵经,不用听楚伯的念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安宁中带着些新奇。
他好奇看着珠帘后摆放的神龛。
内宅的神龛比明威堂内的那个大了许多,颜色也更加深重。它的木色近乎于黑上面并没有刻字,空荡荡一片。
这里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没有贡品,只有一个香灰都堆满了的香炉。因为没有人打扫,香灰洒了一层在台面上,看上去格外冷清。
“嗯?”他不经疑惑了一声。
奇怪,他见过明威堂的简氏先祖神龛,大大小小的香炉摆得满满当当,香火长明。不止如此,还有许许多多的贡品,每日都会有采买最新鲜的来替换。
为什么神明的神龛前,供奉却如此潦草?
白皙的手指蹭了蹭台面上的香灰,而后很快收了回去。
他将手里的木盒放下,跑到隔壁的房间翻箱倒柜,找了些打扫用的物品回到神龛面前,认真地打扫起来。
神龛上落着一层香灰,角落里结了很多蜘蛛网,连跪拜的垫子上抖一下也会扬起纷纷扬扬的灰尘。简书先用掸子将角落里的蜘蛛网和灰尘都抖落下来,扫干净地面后,才用帕子仔仔细细将神龛擦干净了。
“为什么没有人来看你呢?”简书小心调整了香炉的位置,摸了摸干净的神龛,带着茧子的指腹描摹着上面花纹。
如果是在明威堂,他这样大胆的举动一定会被楚伯用戒尺抽打好几下手心。
但这里是内宅。
简书在做出了略显唐突的举动后点了三炷香,左右晃了晃插入香炉,向后退了半步跪在垫子上,中规中矩叩拜了下去。
额头抵到垫子的那一瞬间,简书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悠长的叹息。
叹息来自地底,来自空气,来自任何一个方位。它好像活了过来,带着雨的湿润钻进了简书的耳朵,而后慢慢的,浸入他的灵魂。
简书僵住了。
他的头抵在垫子上,眼睛紧紧闭着。浸入灵魂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蛊惑着他的心神,模糊着他的意识。他仿佛是清醒的,却又在清醒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是空的,雾蒙蒙的,就像是荒芜的原野。
过了半晌,简书才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浑身闪过似电流一般的酥麻。
从抵在垫子上的额头,一直流窜到他的心里。
简书猛地抬头四下张望,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是谁?”他问。
凑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三只鬼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他说什么呢?”
“他、他发现,我们了?”
“你们谁说话了?”
“我没有!别看我!”
“……”
叹息声消失了,只剩下雨声。
简书的视线扫过神龛,而后转过头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
他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男人。
在雾蒙蒙的荒原里,男人身边飞舞着一群纯白色的漂亮蝴蝶。它们蹁跹在空中,落在男人的肩头、额角、甚至是唇边。
以至于没办法看清他的模样。
简书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忽然想起,自己分明是闭着眼睛的,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
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清明了,从方才那种诡异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抬头,蝴蝶和男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是……他的臆想吗?
-
供奉过神明,简书心不在焉地拎着空木盒回到房间里。
食盒里的饭菜已经凉了,他没什么胃口,干脆只拿了一盘点心坐在床上,一边吃一边看书。
这是一本诗集。
雨城的书总是古旧没趣,这册诗集倒是封皮很新。他来时没多做准备,只随意抽出了一本。
淅淅沥沥的雨声很能让人静下心来。
他看得很珍惜,一字一句都在心里默念着。遇到了喜欢的句子,还会轻轻念出声来。
“他来坐在我的身边,而我没有醒起。多么可恨的睡眠,唉,不幸的我呵。”①
“哐当——”
突然一声重响从桌子那边传来,打破了简书看书时的宁静。
简书吓了一跳,立刻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原本盖在木盒上的盖子,不知怎的滑落到了桌上。突兀,又诡异。
简书有明明记得自己稳稳将盖子放了回去。木盒每一层都是可以盖上的,怎会轻易滑落?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打算过去将盖子盖好。外面风雨那么大,吹了灰尘进饭菜点心里就不好了。
他将诗集摊开放在被子上,走过去拿起盖子,稳稳地盖了回去。
刚准备往回走,桌上放着的空盘子忽然晃动了两下,“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
简书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脖子像是被定住了,犹豫了好久才迟缓回头。
之前装过糕点的、空的白色盘子已经碎了一地。
这更奇怪了,那只盘子稳稳当当摆在桌子中间,怎会好端端地摔碎,难道还长了腿不成?
“是……我碰到了吗……”他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衣裳。还是在宗祠里穿的那种样式,袖子有些长。如果是他经过时袖子扫到了盘子,也是有可能的。
前提是他真的有扫到盘子的话。
他静静的看着那个碎盘子好一会儿,心里毛毛的。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赶紧拿了工具将碎片收拾好扔去垃圾桶。做完这一切,他快步走回了床上。
简书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这并不妨碍他怕鬼。
他胆子很小,惯会自己吓唬自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联想到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比方说,听到木盒盖子滑落,他会想是不是有个张牙舞爪的鬼阴恻恻笑着,将那个盖子推翻。
盘子掉落,他会脑补一只苍白的鬼手从桌子
好在鬼和人类有《被子结界公约》,一旦人类躲进了被子,鬼就不可以伤害在被子里的人的。
如此一想,他心里就舒服多了。
“好了,没事的,这里是神明的住所,没有任何鬼怪可以靠近……”简书絮絮叨叨安慰了自己很多声,重新拿起扣在被子上的书,想要继续看下去。可是翻开时,发现页码换了。
简书记得很清楚,之前他读到了哪一句话。就是在念到那句话时,才听到了盖子滑落的声音。
现在书页翻到了下一页。
它被人动过了。
可这里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
所以,可能并不是人动的它。
简书方才做好的心理建设在一瞬间坍塌!
他在这个房间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下床抄起桌上的食盒就往神龛跑。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
“他他他他走了!”扒拉下木盒盖子的大头鬼飘出去看了一眼,“又、又去了那里!”
胖鬼正蹲在垃圾桶边上,看着里面的盘子碎片一肚子怨气:“可恶quq我竟然只能挪动这么轻的东西!那还怎么杀他!”
瘦鬼摸了摸原本书放的位置,有些伤感地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感叹道:“哎,如今我也只能翻一页纸,下次试试能不能割伤他好了。”
大言不惭说着要谋杀人类的三只鬼,今日只打翻了一次木盒,打碎了一个盘子,翻动了一页书。
“这是,巨大的,进步!”大头鬼十分开朗,手掌握拳放在身前鼓励大家,“至少我们,把他,吓跑了!”
胖鬼和瘦鬼:“???”
“那有什么用!”
夺路而逃的简书抱着书,闯入了一旁供奉着神龛的房间。
方才他供奉的檀香已经燃尽了,满室弥散着一股让人心神安定的香味。
简书的动作瞬间慢了下来。
他撩起珠帘,缓步走了进去,怯怯地坐在了神龛前的垫子上。
“打扰了。”他小声地打了个招呼,“能容许我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吗?”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屋内安静又祥和。
简书从之前带来的那个木盒里翻出三炷香,点燃后插入了神龛前的香炉里。然后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食盒,仔细从里面挑出了最好看的几个果子,和一盘精致的点心放在供桌上。
“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吃。”
神明一定是宽容的,他想。神明不会介意自己的地盘暂时充当一下某个怕鬼人士的避风港,也不会嘲笑他怕鬼的行为。
心里安慰的功效十分强大。
虽然简书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不妨碍在这一刻让他信仰神明。
他安心地坐在神龛前看了小半本书,从拘谨坐着到盘腿坐着,到了后来挪了两个垫子过来半躺在神龛前。
等到眼睛酸涩的时候,他才从垫子上爬起来,将书扣在垫子上站起来伸懒腰。
在宗祠里,楚伯一直教给他的都是虔诚而敬畏的各种规矩。他从来没有机会去看看那巨大的神龛究竟长什么样子。而到了内宅里,此处的神龛与明威堂的有很大的不同。它更大,更加华丽,也没有那些咬文嚼字的称呼和刻字。
简书有些好奇,绕到了巨大的神龛后面。
那里竟然不是实心的。黑红色的巨木在背后雕出了一块颇大的凹槽,黑漆漆一片。简书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好像还摆放着什么东西。
手比脑袋要快,他还没想清楚的时候,手已经向里面摸索着,握住了那个东西,将它拿了出来。
沉甸甸的,坚实厚重。
有点像牌位,好像还刻着字。
刚刚被吓到的简书差点就把这个牌位扔出去!
什么情况,牌位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神龛?它不应该放在灵堂吗?
如果是想有人供奉这个牌位的话,为什么要将它藏在神龛后面,而不是放在外面,光明正大地接受香火和贡品呢?
简书想不明白,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扔,扔了还有可能被什么古怪的东西缠上。
而且,他现在在神龛面前,受神明庇佑,一块牌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简书强行给自己洗脑以后,他就觉得这牌位没那么烫手了,甚至大胆到去看上面写的字。
或许……牌位是这样写的吗?
简书这段时间,下午跟着阿青诵经,晚上被楚伯教导规矩,不知不觉间,也懂得了很多古老的规矩。
比方说,为家人书写牌位时,若是子女之余父母,父应写作考,母应写作妣,根据家中是否还有长辈,最前面的字又分先或者显,后面才是姓氏名字之类。
可是手中的牌位上那些考究的文字都没有。
正面只有一个名字,反面则刻着两行字:生于天嘉四年十一月,卒于祯明三年五月。
“祯明……”九年制义务教育也没能救得了简书。刚刚高考完的简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祯明是什么年代,他发誓自己上课有好好听讲,但这一定不是考点所以自己才想不起来,索性不再去想,将牌位翻了过来。
上面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扒拉在门口的三只鬼吓得魂魄颜色都淡了几分。
“别、别念出来!!”大头鬼发出一声哀嚎,“快、快放回去!”
瘦鬼瑟瑟发抖:“啊啊啊他在干什么!”
胖鬼磨刀霍霍:“我不管了,我现在就要冲进去杀了他!”
剩下两只鬼一听这话,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拖住胖鬼:“先别着急,他他他他不一定会念——”
“裴策。”简书轻声开口。
“裴策……”咬字缱绻,重复念了一遍。
雨势忽然变大了。
一阵风卷着雨丝刮进了檀香袅袅的室内,将神龛前的那三炷香吹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