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盐怀揣着对于怪物的恐惧,在暗处躲藏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但他终究是人,是需要吃喝拉撒的。
拉撒姑且不论,吃喝是无法就近解决的,他必须外出找到食物。因此,尽管他是那么的恐惧,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出了自己的藏身处。
然后不出意外地,怪物再次找到了他,而且还是以前杀过他的怪物。他虽说也不是第一次死亡了,但死亡和痛楚绝不是说习惯就能够习惯的。数次被杀害的经历在他的心里刻下了非常浓重的阴影,他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在恐惧的驱使之下压榨出了肌肉里所有的力气,脑子里除了逃跑和逃跑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这次他没有死在怪物的爪牙之下,因为他遇到了我和乔安。
靛蓝色的刀罡破空而至,一瞬间便斩杀了穷追不舍的怪物。
“我原本都快以为这座城市里就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了,没想到会在逃跑的时候被人救下来,更加没想到救下我的人是个超能力者……”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既有遇到同类的喜悦,也有对于自己经历的惊奇。
他又补充了自我介绍,“说起来,我还没说过自己的名字吧。我叫李盐。”
我和乔安之前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此时乔安为了避免再次魅惑李盐而沉默寡言,同时走在了我们的最前面。还是像之前一样,我把带路的工作交给了乔安,他知道怎么走才能原路返回,倒是比起一边听来自现实的指引一边前进要方便得多。
说是“原路返回”,但是看周围的风景,完全摸不清楚我们正在返回的“最初进入梦境的地点”是乔安的还是我的。青鸟那边倒是说哪边都可以,而且对于梦境来说空间没什么意义。就算在视觉上是不一样的地方,从现实的数据角度来看却可能是完全一致的。
在路上又遇到了数头恶魔,但是全部被我第一时间击毙了。李盐一开始反射性地惊慌失措,连站都站不稳,却也在努力地适应,并且时不时地用震撼而又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但是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却难以因此而得意。然后,我对他问:“在数次复活之后,你的身上真的没有出现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非要说哪里有问题,就是我现在又饿又渴,刚才还跑得那么厉害……”他难受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前方,“我们这是在往什么方向移动?”
“离开这座城市的方向。”说着,我安慰他,“回去之后,你就能吃饱喝足了。”
“离开、回去……我们真的能离开这座城市吗?”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为什么这么问?”我问。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你们……我之前说过无法接受这里是梦境,但这里真的不是我的梦境,而伱们也真的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吗?”他茫然地问,“如此离奇的城市、不像是会在现实里出现的怪物、连那样的怪物都能够轻易杀死的你……这些根本不是会在现实里出现的东西吧。就连无论怎么被杀都会在最初的地方复活的我也是……”
说不定你是觉醒了时间回溯的超能力,也有可能是预知梦的能力,而那就是你复活之谜的真相……原本我想用这样的玩笑缓解他的不安,但想想还是把玩笑话咽了下去。
“无论怎么想都过于不自然了。如果这些都是梦,那么梦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似乎陷入了纠葛和思索,甚至怀疑到了更远的地方,“从我发现自己身在十字路口那里开始?但是从员工宿舍切换到十字路口之间的连续性很强,难不成员工宿舍那里也是我的梦?”
“那么,你要如何解释自己逼真的感觉?”我问。
“这反倒是很容易解释。如果我是在做梦,那么我的意识绝对是不清醒的。就算我现在觉得自己的感觉很逼真,那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等我醒来以后再回味可能就不会那么想了。”他像是在努力抽离多余感情一样地说,“而不清醒的意识得出的任何结论,都是无法信任的。”
在镇定下来之后,他向我表现出了思路清晰的一面。我意识到,在他缺乏主见和勇气的性格之下,确实是藏了颗聪明的头脑。然后我又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但是,除了你自己的意识,还有什么是更加值得你信任的吗?”
他像死机一样愣住了,“这……”
“其实,你的怀疑没有错误,这座像是柳城一样的城市确实就是梦境。”我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什么!”尽管我的话语符合他的怀疑,他却还是目瞪口呆了,甚至忍不住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推测,“但是,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我没有那么好骗。任塞,你说这里是梦境,你有证据吗?”
“在你身上发生的种种,还不足以成为你心里的证据吗?”我说,“如果你实在无法认同,就暂且以‘假设’的态度接受吧。假设我说的都是真的,以此为基础展开思考。”
“假设,好吧,假设你是对的……”他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乔安,又看向了我,“那……那你们两个……”
“我们当然也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我来自于现实世界的安全局,是一名执法术士,负责处理各式各样的隐秘事件,以及酿成此类事件的术士罪犯。”我说,“而你则是生活在世俗社会里的一般人,在数天前不幸地被隐秘事件所卷入,是一个倒霉透顶的受害者。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是为了将你从这场痛苦和死亡的噩梦之中拯救出去。”
他露出了像是无法立刻消化那么多情报一样的难受表情,似乎想要从细枝末节的地方开始整理,“术士?术士是指你这样的超能力者吗?
“是。”我点头。
“那么……”接着,他犹豫再三,问出了个我以为他在这个阶段还不会产生的问题,“现实里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言一出,连乔安都忍不住回头看向了他。
李盐继续问:“梦里的自己经常和现实里的自己是不一致的,在这里的我和现实里的我真的是一样的吗?”
“大不一样。”我说,“现实里的你,是个岁数超过现在两倍的中年男人。爱情和事业都马马虎虎,以社会评价的角度来看,与‘成功人士’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虽然娶了老婆,还有个儿子,但是你的儿子五年前就在山里失踪了。现实中的你也不知道他是被拐走了还是怎么样,时至今日都接收不到有关于他行踪的消息。如果他还活着,今年大概已经十九岁了吧,跟现在处于梦里的你岁数应该相差不多。”
“什么!”他再次说出了这两个字,表情非常凌乱。
仔细想来,虽然我是在说实话,但或许还是对他撒谎比较方便。为什么我非得实话实说呢,是因为李盐是自己的父亲,所以我不应该用谎言欺瞒他吗?但就算是那样也没必要说到这种地步吧,还是说我内心的某处想要看看李盐会在这种处境之下作何抉择?
但这么做的话就得想想万一他拒绝回归现实,自己要怎么劝服他了。不过就算是硬来,我也不能坐视他停留在梦境里。梦境必须尽快瓦解,否则包括他在内,所有的昏睡者都只会沦为狂信徒的活祭品而已。
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说了多余的话,而且还有着明知故犯的味道。如此一想,我说不定是有一点点怨恨李盐,怨恨自己的父亲的。
李盐再次陷入了纠葛之中,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移动。而我则将自己从李盐那里打听来的经历报告给了青鸟。
“他居然在梦里被恶魔杀了这么多次……”青鸟惊愕,“难道之前几次杀了他的都不是恶魔,仅仅是梦境虚拟的怪物?”
“不,他说过刚才追杀他的恶魔与之前某次杀死他的怪物一样。”我先是否定,接着说,“另外,你之前有说过的吧,这个梦境本身就有着强烈的吸引恶魔的特性,而恶魔们则是因此才会入侵。换而言之,恶魔既然入侵,就不会仅仅入侵他的‘频道’、仅仅袭击他一个人。而是会入侵所有的频道、袭击所有的昏睡者。”
灵体和灵性是具有精神和物质双重属性的东西,因此当一个人做梦的时候,他的灵体既存在于梦境,也存在于现实。
而如果在梦境里被恶魔伤害了灵体,现实中必定能够观测到灵体的负伤。
“除非是梦想术士那种连最基本的因果逻辑都不讲的大术士,否则没有任何灵体能够做到在梦里负伤,还可以在现实中完好无损……”她念道,旋即联想到了更多的事情,“但是狂信徒连梦幻不死身都能够模拟重现,情报里也有提到他将‘以集体梦境为基础的梦幻不死身’加持给自己的手下,而现在这种灵体的状态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割裂的现象,难道就是集体梦境作为梦幻不死身基础结构的特殊属性吗?”
她难以置信,“这,这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未知技术了啊,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
“现在这种昏睡者在梦境里反复被恶魔杀害的现状大概也是他主动促成的……这里面会有什么深意吗?”我问。
“可能是因为……他想要反复压榨昏睡者灵体的利用价值吧。”她说,“灵体是灵性的聚合,与其仅仅从灵体上吸收灵性,不如直接将灵体破坏分解,一口气得到更多的灵性。原本这就是一次性买卖,但因为在这个梦境里灵体即使被破坏分解,现实中的灵体也不会受到影响,依旧能够继续投入到梦境里,所以他想要压榨多少遍就压榨多少遍。什么啊这是,他是找到现实世界的BUG了吗?真正的梦想术士都不带这么做的吧。”
所以李盐才会每次死亡后都在最初的地方完好无损地复活——我得出了结论。不过,按照这个办法做下去,岂不是能够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性?从有限的灵体里压榨出无限的灵性,这已经是永动机了吧?从理性上出发,我认为那种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却还是为狂信徒的技术感到了震惊。
“还有,这个梦境本身就有着吸收灵性的特性,而入侵梦境的恶魔们则相当于狂信徒的自动收割机器。”她的声音越来越凝重,“现在恶魔的数量还不够多,等之后数量上去了,像是之前那种‘找个地方藏起来,藏到自己都饿得受不了’的宽松环境将会不复存在,这个集体梦境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地狱。”
“原来如此,狂信徒之所以要把昏睡者们打散到只有自己的频道里去,是为了防止他们抱团求生。”我说,“假设梦境城市里真如他计划的那样卷入了十万人,而那十万人却全部团结起来,难保不会对他的收割形成障碍。”
“应该就是你说的那样。”她点头。
“但按照刚才的说法,他其实也不需要卷入那么多人,只要随便抓个人反复压榨,最后不也一样能够得到取之不尽的灵性吗?”我问。
“或许是与容器有关吧,梦境本身作为储存灵性的容器无法承受住无穷的灵性,不过只要加入更多昏睡者,集体梦境就会变得巨大化,对于灵性的储存容量也会上升。”她说,“但如果是这样,他应该还有把梦境存不住的灵性转存到外界容器的方法才对。一定还有着其他方面的限制,而且还是特别严格的那种。”
“昏睡者即使被杀也不会死,那么我和乔安又如何呢?”我问。
“你们是这场梦境的入侵者,无法指望能够获得与那些被‘招待’进来的昏睡者同等的待遇。保险起见,还是以命只有一条为前提行动吧。”她说。
“好。”我点头。
之后,她去把这件事报告给分析部门了,而我则将目光转回了自己的身边。
李盐好像终于从漫长的纠葛之中挣扎了出来。
“我……还是必须回归到现实里去。”他说。
“为什么?你不觉得现实中的你,和这里的你是截然不同的人吗?”我其实是不应该这么对他说的,“选择回归,与选择自杀也没什么差别吧。”
“我又不是没做过梦,难道每次做梦再到梦醒,现实中的我都会死去活来吗?梦里的我和现实中的我一定都是同一个人,只是我暂时忘记了些事,而现在不过是要将其重新记起来。”他说,“还有啊,虽然我对你说的术士和隐秘事件什么的依旧不是很了解,但有件事就算是我也明白的。”
“是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说:“梦是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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