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给列缺的风险,当然不局限于今后有可能会被封杀获取情报的渠道这种程度的事情。吞噬自己所杀之人的灵魂,这件事本身听上去就很邪门了,再念及我还有着将自己所杀之人喂给人外之物的黑历史,简直是把“邪魔外道”这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见我直接承认,列缺的眼神更加肃杀,“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吞噬他人的灵魂的?”
“旧骨是第一个。”我说。
他接着问:“在此之前没有过吗?”
我摇头,“从未有过。”
“是吗……那么,你是如何解决记忆污染的问题的?”他的口气松动了,“吸收了那么多他人的记忆,不可能不会对自己的人格造成影响。”
我选择性地说实话,“塞壬之刃能够为我过滤掉绝大多数不必要的信息,只呈现出我需要的部分。”
“嗯……是因为把记忆保存在了武器里,武器起到了像电子档案库一样的功能,能够根据关键词检索到相应的信息吗……”他深入地思考起来,接着问我,“你自己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
“至少没有违背隐秘律法吧。”按照猎手的说法,我现在算是律法阵营的一员。虽说我对于安全局内部的派系云云不感兴趣,但哪怕只是作为一介执法术士,也至少要对自己执的是什么法有个大概的把握。所以我还是有大致地阅读隐秘律法的。
由于“做贼心虚”,我尤其认真地检查过了隐秘律法里有没有禁止吞噬灵魂的记述,然而似乎哪里都没有针对性地描述过。
灵体和肉体,到底哪边是人的本体,在术士的世界仍然处于争论之中。隐秘律法里对于人的灵体的定义,比起人本身,更加近似于这个人所拥有的资源财富。而一般来说,如果事情都发展到要把人的灵体都吞噬了,那么肯定也已经把人给杀掉了,这无疑是正儿八经的“谋财害命”,当然要以犯罪论处。
但如果这种事情是发生在对付恶魔术士的过程中,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隐秘律法确实没有针对性地禁止吞噬人的灵魂,而且伱作为执法术士,在对付恶魔术士的过程中,即使动用过激的手段也会被有限度地允许。更何况执行吞噬的并非你本身,而是你的武器。所吞噬的也并非完整的灵体,而是灵体的碎片,换而言之,是原本就已经魂飞魄散的灵魂。”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但是,就算你没有违背隐秘律法,你的所作所为还是严重地违背了术士的伦理道德观念。”
“作为执法者,我无法以律法为根据惩戒你;但是作为你的上级,我依旧有权力约束你。”他说,“我希望你……不,我命令你,今后你只能够吞噬罪人的灵魂。至于人之外的,就随你便了。”
“你不禁止我继续使用这个能力吗?”我问。
“执法术士里比你更加过激的人也不是没有。如果你以为只要是律法阵营就一定很死板,那就大错特错了。以百无禁忌的术士罪犯为对手,死板地循规蹈矩只会把自己逼近死胡同里。只要是不去违背隐秘律法,我们从来不介意使用一些‘狡猾’的手段。”他说,“你那份珍贵的情报也是,如果不使用特别的手段,就无法得到手。”
“虽然由我来说不太好,但我发给你的那份情报里没有任何客观的证据,也有可能全部是我胡说八道的吧,你不应该再怀疑一下吗?”我问。
“我就是因为相信你的人格,所以才会释放你。你在这种事情上对我撒谎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存在。”他斩钉截铁地说,又继续说下去,“但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你的情报不足以服众,所以接下来我会再亲自向总部进言。只要有了明确的目标,以及各地安全局的大量人手,调查一定会加速,客观的证据也很快就会得出来。”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因为自己说出去的话,接下来可能会有大量的人力物力运作起来。甚至有了坐立不安的感觉。
“继续说回你的事情。如果我没看错,你仍然对于海妖留有执念,甚至想要从白驹的手里追回它的断手,是这样吗?”他单刀直入地问。
我毫不犹豫地说:“是。”
他追问:“为什么?”
“我无法放任那只手,被居心叵测的人,用于居心叵测的地方。”我一边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边审视着自己的内心。真的只是这样吗?虽然这个理由确实合乎我的内心,但是我真正的动机,说是对于“它”强烈的爱和欲望才更加贴切。以至于哪怕是只不会动弹的手,我也无法放手。
列缺用刀锋一样的目光凝视着我,接着谈起了另一桩事,“我看过了乔甘草的弟弟对于白日镇迷雾事件的口供,你在那起事件里遇到了天河市的剑齿,打算对他交出自己的性命,为什么?”
“杀人就要偿命……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说。
“但是你之后也没有主动去找其他受害者偿命吧?也就是说,你其实不想死。没什么,我没有在谴责你,你也无须怀有那么多罪恶感。有错的是海妖,你仅仅是受害者。”他说,“但是,如果你再度被其洗脑,变回过去的魔人,那时候我就只有亲手杀死你了。”
“你说得好像它还没有死,还可以再做些什么一样。”我说。
“不,海妖已经死了,这点我完全确信。但是,谁说死去的残骸就没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了呢?现在的你就是证据。”他说,“在它死去之后,正常来说你会在几天内自动解除它对于你的大脑施加的魅惑,认清楚它是何等面目可憎的邪物。但是现在的你依旧执念重重,我原本怀疑这不过是清醒之后的你的演技,是你想要对周围人表示自己从未受过洗脑,就像是你曾经主张的一样。而你却还在试图追逐海妖的手,这就无法仅仅用演技来解释了。只能说明它的魅惑仍然存在,这份魅惑或许因为它的死亡而减弱了大半,却还残留着即使是死亡也带不走的部分。”
我顺势地提出了不同看法,“既然我确实没有受过洗脑,那么你的预期不符合现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你可以找到合乎逻辑的形式解释自己所谓的爱,也无法说明它没有魅惑过你,只是她的魅惑以合乎逻辑的形式纠缠在了你的脑海里而已。”他说,“而一旦放任你与它的手接触,残留的魅惑或许就会被进一步地激活。实际上,上次你看见那只手的时候,你的状态也变得很不对劲过,不是吗?”
“那只是情绪激动而已。”我说。
见无法说服我,他叹了口气,“原本我不打算与你聊太多海妖的事情,或者说,我希望你今后可以逐渐地淡忘它,距离与它相关的事情越远越好。但是既然你顽固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我就再多与你说说它的事情吧。”
闻言,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之后很可能会接触到非常重要的信息。
他看了一眼天空,似乎是在回忆,接着语出惊人地说:“我第一次看到海妖,记得是在一四年。”
一四年……也就是说,八年前?
我愣住了。
“你是在哪里看到它的?”我问。
他又说出了一条非常惊人的信息,“白驹的实验室。”
“白驹……它是在白驹的实验室里诞生的吗?在八年前?”我问。
“海妖是何时、在哪里诞生的,大概连白驹都不知道吧。”他说,“当时的海妖与你记忆里的海妖截然不同,并没有似人非人的外形,就是一头有着巨大身躯的、外观无比恐怖的怪兽。但是,当我在你的身边再次看见它的时候,我立刻就认出来了,或者说是觉察出来了。那毫无疑问就是八年前的恐怖怪兽,哪怕已经面目全非,我也绝对不会辨别错误。”
“它”蕴含着魔性魅力的女体是拟态的产物,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还是有过预料的。我真正在意的是其他的事情,“为什么它会出现在白驹的实验室里?以及……为什么你会在那里?”
“这就要从更久以前开始说起了。”他说,“我以前与你说过,白驹在被称呼为黑暗科学家之前,是安全局的执法术士,我与他有过共事的经历。”
“你有说过。”我点头。
“实际上我与白驹不止是共事过,更加准确地说,白驹就是我邀请到安全局里的。”他慢慢地叙述起了自己与白驹之间的故事,“当年……记得是零六年的时候吧,白驹还只是个一般人,他意外地被卷入了隐秘事件里,而我则把他救了出来。那就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年,列缺四十三岁,白驹二十岁。
——
列缺和我在路边的茶馆里坐了下来,他向我继续叙述过去,而我则对于白驹逐渐地有了更多的了解。
其实早在这之前,我就在安全局档案库里查阅过白驹这个超级罪犯的详细资料,但是与列缺口述的情报相比较,还是缺乏了很多鲜活的色彩。
不过,列缺称呼当年的白驹为一般人,这个说法实际上有失公允。
当年的白驹虽说还是理应在读大学的年纪,却已经在科学界名声大噪。如果回头去翻阅当年的报纸应该还可以看到与他有关的报道。报道里的他,是我国前途无量的天才生物科学家,人们对他寄予了诸多厚望,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在科学界闯出一番大成就来。然而有一天,他被卷入了危险的隐秘事件,命悬一线。
千钧一发之际,列缺宛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今日的列缺是否有后悔过这件事,我无从得知,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看不出来端倪。他继续叙述了下去——在他救出白驹之后,他很快就发现了白驹有着成为术士的天赋。不止是有,而且非同凡响。
甚至连“非同凡响”这种描述也显得苍白。
列缺以自己的眼光和见识这么评价白驹的天赋:就像是青鸟一样,如果白驹从小接受术士教育,哪怕是还在念小学的年纪就成为主力级术士也不是不可能。
遗憾的是,白驹作为一个人的世界观早已成形。同时,他还相当顽固,就算是在学习法术的时候,也不肯在认知世界的方式上让步。
而就算是这样,他作为术士的水平也依旧是突飞猛进。十年功夫都不到,他就成为了秘密知识领域的大师,连列缺也自愧不如。而在力量上,他更是到达了足以与列缺并肩作战的地步。用不那么严肃的说法,他的进步速度就像是开了作弊器一样快。
并且,即使是成为了术士,他也没有放弃生物科学家的道路。但令人惋惜的是,由于他逐渐地将自己的学问与秘密知识相结合,他最终被正常的学术界视为异端科学家,名声也一落千丈。非但如此,连他在那些年里娶的同为科学家的年轻妻子也对他表示了强烈的不解,甚至选择了与他离婚,带着他还小的女儿远走高飞。彼时的白驹距离所有术士都梦寐以求的“显灵”只有一步之遥,然而他的家庭却分崩离析。这件事好像给他带来了无比沉重的打击。
他甚至暂时地放下了自己所有的研究和修行,在外面失意地游荡。事后,他告诉列缺,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某个“无法形容的东西”。
当时的他和列缺都在尚申市做执法术士,那是个临近海洋的大城市。就在那遍地都是碎石子的黑色的海岸边,他一边慢慢地走路、一边眺望潮起潮落。走着走着,他忽然注意到了远处有个相当巨大的东西。起初,他以为那是艘搁浅的船舶。走过去仔细一看,他才发现那东西原来是生物。
那是一头体长二十余米的,奇形怪状的,一动不动的巨大未知生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