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
上次,我同样是在无名山上无故偏离正常的时间和空间,误入了夜晚的山林,但那时候我好歹是走在山上。而这次,我分明是在山下景区的旅店里,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山林。难不成我是梦游了,还在梦游的时候畅通无阻地爬到了山腰上?
我宁可相信自己仍然在做梦。
但眼前的一切又是如此真实。带着潮气的冷风抚过我的肌肤激起鸡皮疙瘩,吹过树叶和草丛发出簌簌声,细碎刺耳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远处偶尔传来不知道什么动物经过灌木的动静。一切都如同上次和五年前的复刻,我的内心甚至都反射性地涌现出了畏怯的情绪。
无须怀疑,这里就是现实。
我这么对自己说。
这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我的内心世界里升腾起来。就像是上次一样,我又一次产生了神秘的直觉,这似乎是某种感召,在指引我往山林的更深处前进。细细沉浸到这种感觉里,我甚至能够幻听到本不该存在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在说:在这里。
但这次,我没有选择接受直觉的指引。
上次就是听从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指引,我才会与那魔人撞面,最终为其所杀害。这次,我要往反方向前进。
正当我转身迈出一步的时候,身后的远处——大概是两三百米外,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就像是导弹轰然落在了地上一样。虽然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识过导弹的轰炸,但此刻也只能够如此形容这过于巨大的响动了。那大爆炸产生的震感甚至非常明显地传递到了我的脚下,冲击波形成的狂风使得树林躁动,一直呼啸到了我这里。
先前山林还那么安静,此时突然炸响,把我的心境和鼓膜都刺激地乱七八糟。我立即回头去看,只见远处亮起了格外醒目的火光和黑烟。
那好像是魔人所在的方向。
在火光和黑烟中,我隐隐约约地窥见了青色雷霆的光泽和咆哮。
难不成,这是青鸟做的?是她引发的爆炸?她找到了魔人,然后与其发生了交火?
虽然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远离那个方向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此地不宜久留!
我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然而,我的打算没有那么顺利。
无论再怎么奔跑,我都无法感觉到自己与远处的交火轰鸣声拉开距离。非但如此,那恐怖的响动居然还以相当快的速度愈发与我接近了。当我回头观察的时候,那响动距离我已经只有数十米距离了,青色雷霆也不再是隐约可见的程度,我能够一清二楚地看到那雷光的本体是一个浑身缠绕青色电流的人。
而借着耀眼炫目的雷光,我还能够看到这个人正在与另外一道浑身漆黑的人影缠斗。
是青鸟和魔人!
也就是在这个距离下,我才勉强地捕捉到两人的高速运动。严格地说,我只能捕捉到魔人的运动,他的速度就如同字面意义上的离弦之箭。如果是在近距离,他的移动对我而言就和瞬移没什么差别吧。
而青鸟有时似乎整个人都幻化成了迅疾的雷光,屡次超出我的动态视力,我只能凭借停留在自己视网膜上的残痕,去判断她经过了什么运动路线。
她右手握着我之前见过的雷电剑,每次隔空挥舞斩击,都会爆射出一道威力惊人的惊雷,有时一秒钟甚至连续爆射出至少五道。但每次都被魔人如同预知未来般规避,或者挥动巨斧斩碎雷霆。那雷霆落在地上,便会形成地雷爆炸般的破坏力。
两人的战场居然如此骇人,这远远地超出了我的预期。
在我的预期中,魔人虽说强大,也只是身体能力超越普通人罢了,然而面对如此厉害的青鸟,魔人似乎还不落下风……
说来也是,我对魔人战斗力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上次魔人杀害我的经历。但不过是杀我小小一个李多罢了,又如何能够表现出他魔人的战斗力上限呢?
正当我看向魔人的时候,魔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猛地转动那没有五官的面孔,对准我这里“看”了过来。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决策。
他居然丢下青鸟,直奔我而来!
以他的速度,我无论怎么逃跑都是无用功。但是他犯下了致命的过错,他愚蠢地将自己的背后暴露给了真正的大敌。
青鸟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她从单手持剑改成双手持剑,将雷电剑高举过头顶。雷电剑蓦然巨大化,变成了一把——或者说,变成了“一座”长度超出二十米的超级雷电剑。
这把满溢青色雷电的巨大光剑将黑暗山林照得犹如白昼。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去看,因为我已经藏到了最近的树后面,并且闭眼捂耳。想也知道,青鸟是要趁此机会以最强招数消灭魔人了。紧接着,超出我承受极限的爆音炸响了,过亮的光芒似乎要刺破我的眼皮。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爆炸下飞到了半空中,脑袋都被震得眩晕了。
我大概是真的昏迷了一些时间吧,但很快,被谁扛着的感觉和颠簸震动使我回过神来,周围一片黑暗。
“青鸟?”我的声音比自己预想中更加艰涩。
“嗯。”是青鸟的声音。我发现自己摆脱失聪了,似乎是她为我做了什么应急治疗,但鼓膜撕裂的痛楚依然还在。
“他死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
“什么……”我无法想象,在那种声势浩大的攻击下,魔人要如何才能够幸免于难。
“因为那家伙居然是不死之身啊……”她苦涩地说。这句发言令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死之身?魔人吗?他是杀不死的?
然后,青鸟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道,好像是梦游来的。醒来后就在这里了。”我虽然诚实回答,但也知道这种答案毫无说服力。
“是吗?”她的口气令我无从判断她是否有接受那样的答案,接着,她说,“魔人好像很想杀你……”
我也正在纳闷这件事呢,但还没来得及回应,她便猛地跌倒在地,被她扛着的我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我勉强自己站了起来,这时我也看清楚自己在哪里了,仍然是在山林里。而青鸟也摇摇欲坠地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我注意到她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浸透了血污和泥土,衣物下的躯体似乎已经满身疮痍。
“你这是……”
“别说了,赶紧跑。”
她抓住了我的右手,拉着我奔跑起来。我想起白天她砍倒行道树之后也是像现在这样拉着我奔跑的,但此刻我心里却只有一片冰冷。
“看来这座山是不打算放我们走啊……”跑了没多远,她便叹息。
“这座山?”
“你大概无法感受到吧,我也是刚刚注意到的。这座山,确切地说,是这片山林,有着使人迷失的魔力。”她说,“在山林外面徘徊的人会迷失其中,在里面的人则无法出去,就是这样的构造。”
“是魔人把山林变成这样的吗?”
“应该不是吧。”
“难道过去在这里失踪的人也是因为这个……”我想起了失踪的前桌和幼女。
毫不掩饰的足音从后方急促地传来。无疑,是魔人正在疾速接近中,我能够从这足音里感受到莫大的杀意。与此同时,我的耳畔响起了青鸟低沉的嗓音,“李多,对不起……我无法保护你了。”
话音刚落,她便松开了我的右手,然后极其粗暴地把我一推,这力气大到让我不受控制地向地上跌去。
她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时间意识混乱,竟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则黑色笑话:两人在丛林里被食人饿虎追赶,虽然谁都不如老虎跑得快,但只要跑得比身边的人快就可以了,慢的人自然会成为负责吸引老虎的诱饵。
她这是……要把我当成诱饵吗?
然而,下一瞬间,我因自己肤浅而又卑劣的想法而深感羞耻。
在自己原本站着的位置,一把遍布锈蚀的巨斧从黑暗中出现,宛如断头台般落下。我由于被青鸟推开而幸免于难,她却已经无法收回自己的手臂,左前臂被斧刃斩落,血浆喷射出来。
“快跑!”她一边喊叫,一边凝聚出雷电剑,对准魔人刺去。
但魔人根本没有理会袭向自己的青鸟,他毫不犹豫地面向了我。纵使雷电剑击穿了他心脏的位置,他也没有丝毫动摇,依旧向我挥动巨斧。
我无法从那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看到眼神和表情,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强烈且明确的意志——他比任何人都要憎恨我,无论我跑到天涯海角,无论重复多少次,他都要将我斩杀。
我的视野陡然旋转飞逝,然后落到草地上。
而最终传入耳中的,是青鸟悲愤交加的呐喊,以及雷电交织鸣响的噪音——
列车的广播声唤醒了我:
“下一站‘无名山站’,开左边门,请把爱心专座让给有需要的乘客……”
我似乎从一场无比逼真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眼前是列车的车厢,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没有走不出去的黑暗山林,没有魔人、没有青鸟,也没有痛苦和死亡。我重新回到了清醒的世界。
但是,我知道那些都不是噩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又回来了。
青鸟的面孔在我的意识中清晰地浮现。
最初认识她的时候,我还因为她那过于年轻的外貌而看低她,心想这么个人怎么也不像是国家一级猎魔人,后来我居然还在一瞬间错以为她之所以推开我,是为了把我当成诱饵喂给魔人,好方便自己苟且偷生地逃跑。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烧起来一样火辣辣的。同时,我为自己的死亡而心有余悸。但是这股误会他人的羞耻感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余悸。
毫无疑问,她是真正有着英雄情操的人,我哪里有资格在心里贬低这样的人呢?
好在我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时间回溯……我曾经怀疑这是只会发生一次的奇迹,所以没有放心依赖这种东西。不过既然会重复发生,那就不是简单的奇迹了。虽然不知道这种现象为什么会重复发生在我这么一个随处可见的人身上,但要是能够好好利用这种现象,我是否也能够拥有惩恶扬善的力量,成为一个儿时幻想过的英雄角色呢?就像是……青鸟一样?
遥远的事情先不去谈,先总结上次的事情吧。
如果把我最初见到魔人的经历称为“第一次”,那么上次就是“第二次”。
在“第二次”里,我神秘地梦游到了无名山的黑暗山林,而山林则具有“令人迷失”的特性,魔人也身处于山林里。
我的梦游、迷失的山林、恐怖的魔人……如果将这三者视为彼此孤立的三起超常事件,就过于违和了。
超常事件哪怕在国家层面上没有那么罕见,在私人层面上也应该是一生都未必能见到一次的超低概率事件才对,然而我这个一般人却一次性遇到了三起,这个概率有多低,我简直难以想象。因此,我倾向于将其解释为“一起超常事件的不同组成部分”。
魔人对我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意也能够作证这个理论,我似乎早已在某个时刻与这个魔人结下了不共戴天的关系。基于这个理论,尽管青鸟说过山林的迷失现象并非魔人的所作所为,但应该还有其他能够将两者连接起来的视角才对。
我以为自己只要远离无名山就不会遇到生命危险,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基于无知的乐观而已。不知不觉中,我自身也已经成为了这起超常事件的组成部分。
要不要索性逃跑——这种想法最好还是直接扔进垃圾桶里。魔人又不是无名山的“地缚灵”,青鸟提及过,他是杀人魔。如果就这么回城里过正常生活,或许哪天就会被魔人抓出来杀掉吧。最糟糕的情形就是在城里躺下没多久,回过神来又发现自己神秘地梦游到无名山上去了。
必须积极地做点什么,不再是仅仅作为“超常事件的报案人”,我自身也必须参与进去。
但具体又要如何参与呢?青鸟和魔人的战场,是我说参与就能参与的吗?
尽管茫然,但无论怎么计划,我都得先联络到青鸟。
之后,我一丝不苟地模仿自己上次的所作所为,先去无名山山脚的小卖店买水、再去派出所报案,然后回到车站,默默地等待上次见过的猎魔人部门的老男人来拍自己的肩膀。
但这次,没有人过来。
一直等到傍晚,无论是那个老男人也好、青鸟也罢,谁都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