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前桌是个外貌沉鱼落雁的女生。
灵动的眼神,清澈的嗓音,身上总是香香的。我对她心怀暗恋,却羞于启齿。
谁料想,她在班级春游登山时意外失踪。老师立刻呼叫了野外搜救队,而我则逞英雄到潜入山林找寻,差点把自己弄丢了。最后搜救队在深夜里找到了我,她却就此音信杳然。
此事之后,每每忆及那晚,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就是前桌,饥肠辘辘地彷徨在深夜的山林里。搜救队的呼唤和灯光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我声嘶力竭地喊叫和追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拉近距离。最终声音和光都远去了,我被永远地遗弃在了那个孤独而又阴森的世界。
这种恐怖至极的想象宛如恶灵缠身般伴随我渡过了无数次辗转反侧的夜晚。
五年过去了,我已升入外省市的大学,暑假期间返回故乡柳城。曾经为我刻下阴森记忆的山就坐落在柳城的郊外,上次我检查返乡路线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搭乘的列车正好会途经此地,心里便有了故地重游的规划。而这会儿我已经搭乘在这班列车上了,当我在座椅上打瞌睡的时候,列车的广播声及时地唤醒了我:
“下一站‘无名山站’,开左边门,请把爱心专座让给有需要的乘客……”
我简单收拾自己的精神面貌,列车到站后便立即下车,一路穿过闸机和出站口,搭出租车把自己送到了山脚下。此时是正值中午,还是酷夏,阳光热辣得很,之后又要登山,我多少打起了退堂鼓。但凡事半途而废最是逊色,我还是暗暗地给自己打气,接着先去一趟小卖店,买了几瓶水装进背包里作为水分补给。
就在这时,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我是怪谈作家,想必会添油加醋地传播此事。
正当我转身离去之际,店老板喊住了我,“你要登无名山?”
“是的。”
无名山,就是那座山的名字。听说全国叫这个名字的山数不胜数,而这里姑且还是个自然风景区。在我的故乡柳城,很多喜欢踏青和野餐的人都会至少来这里走一遭。
店老板拉开柜台里侧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同时说:“我朋友的女儿,她在山上失踪了。如果你之后有见到,帮个忙好吗?”
我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先接过照片,再低头检视。
而就是这张诡异的照片,使我受到了出乎预料的冲击。
由不得我不吃惊,这张照片虽然仅仅是个女孩的正面照,但这个女孩的脸蛋,赫然与我那失踪多年的前桌极度相似。黑色的中长发,娇俏的脸蛋,发侧别着白色康乃馨发饰,令人联想到春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就是照片里的女孩明显是个还在上小学的幼女。
店老板的朋友,是前桌的父母吗?他们至今仍在寻找失踪的女儿?既然如此,为何用的是她还在读小学时的照片?
“这个女孩……”
“这个小姑娘一个月前失踪,听说是和父母在无名山上踏青野餐时走失的。”店老板难掩同情地叹息,“她父母急坏了,疯了一样在山上找。我也去帮过忙,却怎么也找不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谁拐走了。”
“一个月前失踪的?不是五年前?”我如坠云雾,反复端详照片,“她今年几岁?”
“十岁。”店老板狐疑地打量着我,“有什么问题?”
“五年前我的同学也在这里失踪了,她俩长得很像……抱歉,是我误会了。”
“是吗。这山有够邪门的。”店老板没有追问,“总之就拜托你了。也不是很麻烦,路过的时候稍稍留意就好。”
“好的。”
我走出小卖店,上山的路上也一直在看照片。
这个失踪的幼女和过去的前桌真的很相似。不过一旦知道不是同一人,心里又没有着落了。我与前桌已五年未见,她的音容笑貌也在我心里逐渐淡去。或许两者仅仅是神似,姿容细节也没有那么像。
但是我仍然难以释怀,而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先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情才行。
我沿着历经多年风吹雨打的山道,一步步地向山顶进发。
这次我之所以决定故地重游,不止是基于返乡前的突发奇想,也是为了解开自己多年来的心结。我即使居住在城市里,也总是忍不住在意识中重现那片黑暗山林的恐怖,已经不知道累加了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哪怕说是心病也不为过。而我经过冷静思考所得出的解决策略,就是“在现实中登顶无名山”。
所幸,无名山不是难以攀登的高山。只要按部就班,连来此地做春游秋游的学生都能够登顶。而自不用说,我既不会特地选在深夜登山,也不会有意偏离山道。说白了,这就是一次祛魅,一次从自己内心净化污垢的“仪式”。若是为此而置自身于险地就是舍本逐末了,因此一切都要保证在安全区间里。
要说还有哪里不安……或许将其列为不安要素会显得迷信,我最近做了很多遍情景相同的怪梦。
这段时间我常常做这场怪梦。说是怪梦,又无法洗去艳情之嫌,令我难以向人倾诉衷肠。梦的背景就是那片格外熟悉的山林,圆月高悬,银光淡淡地铺在树枝和草地上。我伏身在灌木丛里,紧紧地拥抱着一具柔软而又苍白的女体行云雨之事。
任谁听来此事,都要先为其打上春梦的标签,但我硬要说这是“怪梦”,自然有其缘由。这梦怪就怪在,梦里的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与自己紧紧地拥抱彼此的这个人,或者准确地说,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绝非人类。只看这苍白的皮肤就能够洞察,纵使这真的是人,也必然不是活人,而是如恐怖电影里的幽灵、鬼怪之流。
以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梦是人心的映射,所有梦都事出有因。因此我难免怀疑,在我的梦里登场的它,会不会是我记忆里失踪多年的前桌在我梦里的映射?因为我以为前桌已经死了,所以它才以宛如女鬼般的姿态造访我的梦境?梦里的我如此陶醉地与它交欢,意味着我心里对前桌的暗恋感情仍未消失?
如果换成迷信叙事的角度,又要如何解读此梦呢?是前桌怨恨我能够独自获救,而自己却只能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里,因此要在梦里害我?若是如此,又如何会成为这般艳情之梦?
我无从知晓,而未知最令人不安。
怀揣着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我终于撞上了更加离奇的事件。
很多事情到最后都会向人揭示,人应该质疑自己好的预感,并且重视自己坏的预感。我想,当我看到那张离奇的照片之际,我或许就应当充分警醒,并且明悟自己正站在离奇事件的门外;然而我非但不警醒,反而自己迈入,这着实是咎由自取。就在我辛苦登山的途中,我一不留神就跨越了清醒和疯狂的分界线。
使我倏然惊觉到事态急剧变化的,是一阵与季节不符的寒冷之风。这阵风生硬地刮过了我露在外面的脸颈和胳膊,叫我总算从自己泥泞的内心世界回到了现实。原来不知何时起,我已经偏离安全的山道,走到了毫无人类踪迹的地方。
而且令我打从心底惶然的是,此时的天空居然彻底变得黑暗了,银色的圆月高悬在夜幕上。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拨动地球,使得下午和傍晚快速闪过,一晃神就来到了黑暗的世界,来到了那个我饥肠辘辘地彷徨在山林里的,令我恐惧至今的旧日黑夜。
我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连心跳都好像停止了那么一两秒钟。
目光所及都是黑暗,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看到影影绰绰的树影。耳畔只有自己细微的喘息声、心跳声、衣物摩擦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噪音、细碎刺耳的虫鸣、不知道什么动物越过灌木丛的动静。一时间,我不敢做任何动作,生怕惊扰到什么东西。
然而只是呆傻地站着也无法令事态有丝毫好转,所以过了良久,我还是用几次深呼吸安抚自己,勉强地思索接下来如何自处。这时,我想起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一看,屏幕上居然显示此时是晚上十点。
我之前是发了八个多小时的呆吗?怎么可能!
而且令我既大失所望、又预料之中的是,屏幕右上角还显示了圈外的符号,我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信号未覆盖区域。五年前也是如此,无论看多少次手机都是圈外,仿佛是在告诉我这里已非人世。
这真的不是噩梦的再演吗?岂有如此匪夷所思之怪事?我真的要接受如此离奇的现实吗?
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但是,哪怕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我也只能够竭尽全力说服自己面对现实,而不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一个劲地抱怨“怎么可能”。这次可没有搜救队来找我了,而我也并非当年的男孩。我必须鼓起勇气自救。
我用手机的照明功能打亮草地,试着找寻自己沿途留下的走路痕迹,从而返回山道上去。
走着走着,一股奇妙的直觉油然而生,我忍不住反复打量前方的黑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杂乱无章的心灵所产生的幻觉,我隐约感觉到有某种冥冥中的指引,要把我带到山林的更深处。
实话说,我全然不想在这种魔境里遵循什么看不见的指引,但草地上的痕迹似乎也与其方向一致,我只好将信将疑地前进。
我越是前进,直觉越是强烈,心里越是忐忑。
没过多久,我来到了一片分外眼熟的草地上。
只是看了一眼,我的目光就牢牢地被吸附住了。这片草地,以及附近的地形,像极了我在怪梦里与那个东西疯狂交欢的地方。
然而,真正吸住我目光的并非地方,而是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东西。
那不是出现在怪梦里与我交欢的东西。
而是一道诡谲至极的人影。
只能用“人影”这个词语指代他。这道人影浑身漆黑,似乎原本不过是平面的人类影子却以三维形式呈现出来,并且身体周围就像是在死尸旁边聚集群蝇一样,密密麻麻地萦绕着黑色的雾态粒子,使得我连他的具体身形轮廓也看不太清楚。尤其是在如此夜晚,光源就只有高悬的银色圆月和我的手机,要看清楚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属实不易。只不过,他尽管长得那么不像人类,我却毫无道理地萌发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与怪梦里那个看上去像是人、实则非人的东西不一样,他看上去非人、实则为人。
并且,他还是个极度危险、疯狂、堕落的人。同样身为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要面对他,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竟有这等人——我心中有这么一道声音在凄厉地尖叫着。
魔人——这个无比明确的词语同时浮现在了我的意识里。
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也终于有所动作了。只见他稍稍调整姿势的角度,将自己的正面对准过来,显然是在往我这里看。隔着十多米的距离,他遽然充满攻击性地举起了右手的武器——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异常巨大的短柄斧。如此凶器我居然没有立刻发现,只能说是他本人的存在感远超这把凶器。
但是,已经没有功夫思考他到底是什么了。
他要攻击了!
我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同时以最快速度将背包脱下来,像举盾一样用手臂顶住背包,护在自己的前方。
以我这么个毫无打架经验的人而言,这一系列快速反应没准儿算是十足冷静又敏捷了,连我都忍不住在紧张和惊慌失措之余抽空在心里称赞自己。然而,几乎是同一瞬间,斩击雷霆万钧地袭至,宛如劈开泡沫一般丝毫不留情面地劈开了我的背包、手臂、胸膛、内脏……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背包里的内容物爆散,断臂在空中旋转,鲜血和骨头碎片向外飞出。视力根本捕捉不到他是如何突袭至我身前的,就像是移动和攻击的过程被剪辑省略了,只有结果残酷地爆发在我的眼前,压倒性的力量使我自鸣得意的小花招沦为了悲惨的笑话。我的伤口似乎也为自己过于突兀地诞生而懵住了,稍稍延迟才终于释放出彻底吞没我意识的巨大痛楚。
我本以为自己会立刻纵声惨叫,但过于庞大的痛楚就和过于庞大的惊悚一样,反而令人窒息。我凄惨地跌倒在地上,沉默而又竭力地张大嘴巴。
抬头仰视,他背对月亮,一言不发地俯瞰着我,形如魔神的身影和充满震慑力的斧头令我在极端的痛苦和大量失血中产生了怪诞的幻觉,眼前的身影和斧头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扭曲膨胀,化为了巍然矗立的黑暗断头台。
而断头台的巨型铡刀则已轰然升至顶点。
美丽的银色满月,恐怖的黑暗怪影,新鲜的血液沿着凶器的边缘缓缓流淌,冷冰冰地滴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斧刃无情地劈入了我的面骨。
我在极度的绝望和迷惘之中浑身冷汗地惊醒了,在瞪圆双眼的同时,耳畔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列车广播声:
“下一站‘无名山站’,开左边门,请把爱心专座让给有需要的乘客……”
此时此刻,我正处于列车的座位上。暖洋洋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肩膀上,窗外白日风景飞逝。
时间……回溯到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