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帐纱冷,香炉燃尽,摘星殿夜沉如水。
冯保保连做了两日噩梦,梦中不停地闪现婴儿的哭啼声,女子的嘶吼声,男子的咆哮声,朝臣的斥责声,百姓的谩骂声。
梦中的冯保保疲累不堪,痛苦万分之时,眼前突现一个巨大的白色旋涡,她心如死灰,闭上眼睛便闷头跳了下去。
“啊!!!”
以为跳入了无尽深渊,就是逃离了这枷锁。谁知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醒来仍是万丈红尘。
冯保保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她缓了好一会儿,四肢都趟麻了,便坐起身子,见外面月色柔和,漏更刚到五更天。
她走出殿门,迎着即将破晓的初阳,微凉的曦风,站在摘星殿的白玉宫阶上,向东而望,朝霞满天,旭日溶金。
不知看了多久,一缕金色的阳光投射过来,冯保保不适应的偏头,发现宫墙石柱后面,有一道黑影。
冯保保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道:“西陵琅?”连续睡了两日,声音很是沙哑。
那身着玄色单薄衣衫的男子,听到声音,缓缓抬头,眼眸如井水般枯寂。
“你醒了?”枯寂的目光,在看清是冯保保之后,才有了一丝波澜。
很多年以后,每当西陵琅想起这一幕,心中的思绪仍是万般复杂。他明明恨极了冯保保,最恨的时候,甚至希望她立刻横死的那种。
可后来,他渐渐地发现,她跟传闻中好像不一样。
尤其是当冯保保心悸发作,晕死过去的时候,他在那一刻,竟然慌乱的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身体给出来地反应,他躲避不了。
这两天,太医们进进出出摘星殿,皇帝百忙之中也来守了半天,范渊宁更是全程守着,后院其他的侍君都来过了,只是都被赶走了。
就连萧君白都跟着宗全来过,站了一会儿。
但是他却连摘星殿的大门,都进不得。
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是西陵琅又如何,天生将星又如何?大魏皇帝想要拉拢他,他早便猜测到。
可冯保保若是因他死了,皇帝不会留他,他连在大魏的方寸之地都没有。
严清师兄离开大魏前,曾明确说过,只要他抓住冯保保这架登云梯,他多年所图之事,或许有希望。
大魏皇帝需要他征战沙场,平定四海,他也需要大魏的军队,替他报仇雪恨,洗刷西陵一族的冤屈。
冯保保就是他们之间的桥梁,大魏皇帝的算盘拨的响亮,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
他不能轻易的被收买,要一步一步来,要在最合适的时机,接住皇帝的橄榄枝,谈判的时候,才能利益最大化。
已经吃过南齐皇帝的教训,不能再重蹈覆辙。
许是想到了这些,所以他日日夜夜转着手上的佛珠,期盼冯保保千万不要死,至少不是现在死。
冯保保死了,他的前路,将一片黑暗。
“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他穿着玄色衣裳,金色的阳光照下来,一条条鞭笞的伤痕,让冯保保看得触目惊心。
“是皇叔吗?”是因为她晕倒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西陵琅,所以皇帝就将所有的责难,都归咎到了西陵琅身上?
西陵琅像哑了一样,不说话,只摇头。
冯保保看他这副样子,心里一股无名火就上升,怎奈刚一生气,心口就疼得厉害,她这是怎么了?
宝华郡主的身体,虽然娇弱,但不至于这样。
“是不是心悸又发作了?”西陵琅急急上前扶住她,小心的询问道。
“心悸?太医说我这是心悸发作?”冯保保很是吃惊,古代的心悸,会不会就是心脏病啊。
“太医说郡主是心悸复发,需得静心调养。”西陵琅轻声说道。
冯保保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宝华郡主原身竟然有心脏病史,而她的记忆中却没有这个片段。
不会吧,朝政大事瞒着就算了,生病还瞒着?真当是养在温室里花朵呢?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风吹雨打。
不行,这个什么心悸,她一定要好好问一问太医,按照这个发作的猛烈性,她别一年时间还没到,就死了中途。
殿内的安神香早已燃尽,丫鬟们还趴在床榻边继续睡着,所以只得冯保保亲自上手,给西陵琅处理伤口。
她没给人包扎过伤口,什么都不会,手上的力量也控制不好,一会轻一会重,还好西陵琅刀尖舔血惯了,也不怕疼,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这鞭痕,又深又狠,伤口痕迹像鱼鳞的形状,我记得,梅世华有一条金麟梅花鞭,那鞭子甩过的痕迹,大抵就是你这样的。”
冯保保的声音一会轻一会重,眼睛微眯,打量着西陵琅的伤痕。
他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他默默地穿上衣裳,一束墨发滑过肩头,落到锁骨处。冯保保低头,刚好将他那绝美的下颌线,和清冶的锁骨,尽收眼底。
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那优美的锁骨,她记得,前世的宝华郡主,最喜欢亲吻这一处了。
想起往事,总是容易沉溺,而西陵琅竟没有拒绝她,就这样等了她许久,连腰带的最后一个环扣都忘了系。
“郡主,您醒了,太好了!”睡着的丫鬟们,终于天亮了。
冯保保和西陵琅两个发痴的人,几乎同时被惊醒,都条件发射性的缩了一下。
丫鬟们醒来后,见到郡主的精气神还可以,还能与西陵侍君坐着聊天,心下便大安了。
于是一个喊醒一个,忙着去宣太医复诊,去落风苑请郡马爷,去差人向宫里报平安,去准备郡主的洗漱用品,等等等等,总之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去做。
真好,又是新的一天。
丫鬟们忙去了,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西陵琅清醒过来,总觉得哪里不自在,于是站起身来,倒是冯保保这会眼尖,看到他略有些松散的腰带,喊道:“你这衣服上的环扣还没系好呢。”
西陵琅耳根子一红,轻道:“忘了。”
冯保保一时没察觉西陵琅话里的意思,以为他是忘了怎么系大魏的福禄寿如意环,就像现代的男生,总是记不住怎么打领带一样。
冯保保轻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扯过来,认认真真地给他系了个漂亮的福禄寿如意环,最后还拍了拍,衣服上起皱的折痕,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这让西陵琅很不适应,非常不适应。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本郡主还有事要处理,过两天再去看你。”这打发人的语气,活脱脱的男版——大老爷安抚小娇妾的派头。
西陵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一下子也说不上来,于是自己默默地回了定雪园。
宝华郡主醒了,郡主府上空的乌云终于散了。听说郡主醒后,胃口大好,连吃了三大碗米饭。
“郡主睡了两日,臣甚是担忧,如今见到郡主醒来,又健胃加餐,臣终于有颜面对陛下了。”范渊宁许是高兴过头,一顿早膳用了几口粥,只一直盯着冯保保用饭。
冯保保淡淡笑道:“这两日,辛苦郡马了。”
她想她开始知道,范渊宁不得原身欢心的原因了。除了相貌之外,还有他这副口不对心的做派,明明自己关心冯保保关心的要死,却偏偏说什么“是为了有颜面对陛下”。
他嫁的是宝华郡主,还是嫁的皇帝陛下?
这人有时候贤良过度,不好。
“暮楚,呈上来。”
冯保保命暮楚端上来一个锦盒,放到范渊宁的面前,并示意他打开。
范渊宁瞅了瞅,问:“这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
若是换作以往,因为范渊宁喜欢书画,冯保保赐予他文房四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今日,却不是给他的。
“这一副文房四宝,还请郡马爷替本郡主,赐予梅侍君,感谢他在本郡主生病的时候,做过的好事。”最后两字,冯保保刻意的咬字极重。
梅世华出身大内,平日舞刀弄剑不在话下,最讨厌吟文弄墨,如今冯保保却亲赐了一副文房四宝给他。
其中之意,不免引人遐想。
“臣日常管理府内诸事,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郡主明示。”范渊宁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很快就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前朝朱夫子写了两本名书,一本《清心诀》,一本《男德论》,本郡主觉得圣人之言不可荒惫,就请郡马爷告知梅侍君,各抄一百遍,并且多多研习,勿要辜负圣人的教诲。”
殿内下人闻言色变,纷纷低头,梅侍君这是要失宠了吗?
范渊宁俯身行礼的时候,身子也微微一颤。
冯保保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在这宝华郡主府内,她是唯一的主子,没有任何人可以违逆她的命令。
从前是她发话了,所以梅世华对西陵琅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情,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梅世华趁她病中,未经她允许,私自对西陵琅用鞭笞之刑,他也配?
范渊宁将文房四宝带去梅苑的时候,顺带告诫了后院其他的三十一位侍君,除了西陵琅。
当然,西陵琅还是知道了这个事情,谁让定雪园距离梅苑只一步之遥呢?
“西陵君,您可是没看到那梅侍君,听到郡马爷说的话之后,脸色绿的哟,跟染缸里刚出来的绿布一样,可精彩了!”
西陵琅这人,表情不多,话也不多,但是定雪园的几个下人,恰恰相反,一个个跟话痨似的。
因为梅世华讨厌西陵琅,所以经常仗着自己侍君的身份,欺压定雪园的下人们,西陵琅只要见到了,经常出面维护他们。
久而久之,他们对西陵琅这个敌国俘虏,从最初的鄙夷,慢慢变成了感激。
此刻听闻梅世华被郡主责罚,一个个心里好不痛快。
“就是就是,一本一百遍,两本就是两百遍。郡马爷说了,抄不完不许出梅苑,看了梅侍君最起码得关上三个月了。”想到有三个月的清静日子过,大家的脸色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西陵琅虽没有多高兴,但是也没有打断他们的笑容,只是心里颇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冯保保会为了他的伤,去责罚梅世华,说实话,两百遍,可比他当初抄佛经重多了。
而且还是《清心诀》和《男德论》,前朝朱夫子刚写出这两本书的时候,不仅引发了天下读书人的啸议非论,还引起了天下好男儿的声讨追责。
原因就是这两本书里面的内容,尽是相劝男子,要恪守男德,遵循父道的言论。天下男子莫不认为,这两本书实在辱没了他们堂堂七尺男儿,宁折不弯的血性,肆意洒脱的特性,生性豪迈的脾性。
男子若真的克勤克俭的遵守顺、容、工、言四德,如何还能维持住一家之主的地位,既要压着自己端正持礼,温文尔雅,还要洁身自好,努力生计,这对他们来说,真的太难做到了。
如今冯保保命梅世华抄写《清心诀》和《男德论》,言外之意,就是说他不尊妻主,不守男德。
这应该是梅世华入郡主府后,最屈辱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