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宫里的人,特意带来皇帝的赏赐,大概是对冯保保今天没有参与紫园斗争的奖赏吧。
小公公一脸和蔼的笑容:“陛下说,他尝了这两道菜肴,甚是可口,便想着给郡主送来一份。天气逐渐炎热,还望郡主保重身体,吃好喝好。”然后,不要惹事。
冯保保微微一笑,看了看食盒中的菜肴,一道是清蒸鳜鱼,一道是青豆炖虾仁。
这是要她清心寡欲啊
“宝华,多谢皇叔赏赐。”冯保保欠了一礼,并吩咐暮楚去拿了一袋金豆子过来。
宫人们得了郡主府的赏赐,含笑一一退下。
冯保保吩咐人,将两道菜摆到饭桌上,然后去了后殿。
西陵琅正在专心的抄写佛经,冯保保过去替他剪掉了长出来的灯芯,烛火摇晃,美人眉目清隽。
冯保保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便将一个沉香木锦盒,直直递到西陵琅的面前。
“打开。”
“什么?”
“打开不就知道了。”
西陵琅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笔,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串青灰色的手串,不由微微皱眉。
他十六岁上战场,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常年尸山血海的蹲守。闻久了血腥味,对别的气味,就有些不适应了,尤其是这样浓郁的佛香,稍稍一闻,便知是专供奉在佛前的珠子。
他疑惑地看向冯保保,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
冯保保却不觉得奇怪,轻缓道:“这是舍利子,玄一法师多年珍藏,本郡主特意为你求来的。”
西陵琅转了一圈,一共十八颗,是个好数字,只是不适合他。
于是,这串珠子再次被放进盒子里,被推到冯保保的面前。
“郡主,我杀孽太重,这佛珠恐怕不适合我。”
冯保保面色一沉,淡淡开口:“合不合适,你说了不算。”开玩笑,这可是得道高僧留传下来的舍利子,她又请玄一法师开过光的,据说可以压制人身上的杀气。
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吗?
冯保保无视他的拒绝,将盒子推了回去。
西陵琅也是无语,不懂冯保保为何如此固执,无奈道:“郡主何必勉强”
“本郡主一向喜欢强人所难,西陵侍君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才是。”
“,,,,,,,”西陵琅沉了一口气,冷笑道:“若是这珠子散了”可就怪不得他了。
“这珠子要是散了,你就抄一辈子佛经好了。”他笑,她也笑,练嘴皮子谁不会。
西陵琅嗫嚅着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任由冯保保亲自将那串舍利子,戴在了他手上。
“不许摘下来,否则本郡主就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然后把你关到青龙寺去,叫你永不见天日。”
西陵琅面容不改,淡淡一笑:“郡主不如直接把我关回虎豹营大牢。”他宁愿去虎豹营,也不愿去青龙寺。
冯保保却重重地摇头,盯着他的脸,严肃道:“宗全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要是一个不小心,你这张脸毁了,我上哪儿再找一张一模一样的去。”
不得不说,这张脸对于冯保保这样的颜狗来说,真的是极具杀伤力!
京华这半月来,发生了几件可谈论的事情。
六月初八,城阳侯太夫人的寿诞,皇帝携贵妃亲临,皇亲国戚几乎满坐,百姓们就着听来的小道消息,讨论的如火如荼,如临现场一般。
“听说城阳侯府的寿桃摆的半人高,每一颗寿桃都有盘子那么大”
“听说贵妃娘娘赐给太夫人一对赤珊瑚,极为珍稀”
“听说太夫人的一对外孙,萧君白和清河郡主,在寿宴现场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实在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啊”
在封建社会来说,城阳侯太夫人算是一位,极为成功的女性了。
她十五岁嫁给先城阳侯,生有三女两男,长子继任了爵位,自不必说,次子亦有功名在身,颇得皇帝赏识。
更传神的是,人家生了三个好女儿。
长女嫁给了先清河王,生了小清河王和清河郡主;次女嫁给了承国公萧疏,生了萧君白两兄弟;至于幼女么,起点稍微低些,及笄那年,被先帝赐给了宁王做侧妃。
可是几年后,宝亲王病逝,宁王登基为帝,当年的王府侧妃,做了贵妃,如今摄理六宫,算是熬出头了。
也正因如此,林氏从一个二等世家,一举跃为四大世家之列。这些年甚至隐隐约约,有压过其他三大家族的势头。
城阳侯府本来给宝华郡主送了请帖,但是皇帝亲自派人去了侯府,说宝华郡主脚伤未愈,就不赴宴了。
因此,冯保保无缘见到那些个热闹繁华的场面,也无缘听到萧君白和清河郡主合奏的《春江花月夜》。
只叹,青苔碧瓦堆砌,风流乌衣巷陌,云把五十年兴亡看饱,笑着唱:有人起朱楼,有人宴宾客,有人锈阴沟。
“听闻,青龙寺刺杀一案的背后主谋,已经抓到了。”
西陵琅一子落下,那厢冯保保,却是半响都没动作,他抬头看了看冯保保,心下一沉。
“嗯,已经抓到了。”
“既如此,郡主为何郁结在怀?”
他没有出过府,依然听到了一些风声,而冯保保前几日刚从宫中回来,对于这件事,不可能不知道。
冯保保的脸色不佳,双眉紧蹙,低声道:“宗全跟我说了,说是,周家勾结前朝旧族,谋害皇室之心日久。”
西陵琅定定的看着她,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她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郡主自己信么?”
冯保保长纾一口气,双手覆上额头,将脸埋在掌中
三年前,冯保保外出游玩,因一时醉酒,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公子认错了,强行拽到自己的房中,虽然很快被人赶来制止了。
但那小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衫不整的从宝华郡主的房中跑了出去。
按照这京华百姓,多嘴多舌的性子,后果可想而知。
事发的第三天,那小公子的尸身,就被人发现在云雁楼的草丛中。
高处坠下,当场身亡。
那可是周家族长的老来子啊,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没了。
偏偏皇帝极其溺爱冯保保,怕给她造成心理负担,亲自命宗全去处理了现场,死死地掐住了周家人的嘴,没让一丝闲言碎语,落到冯保保的耳朵里。
她如今回想起那段时间,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情发生,只知道她与萧君白大吵了一架,然后萧君白就搬回了承国公府,之后便命人送来了和离书。
冯保保一直想不明白,萧君白为什么突然间,毅然决然要跟她和离,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不是那日在长安宫,她查看到宗全的神色有异,让朝琴私底下去查了周家的卷宗,她还是云里雾里,压根不知道周小公子,早已魂归西方。
难怪萧君白避她如蛇蝎,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难怪周家人恨她入骨,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陛下为了隐瞒周十一郎之死,才是郡主遇刺的真正原因,所以诬陷周家谋反?”
西陵琅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冯保保的侧脸,食指和中指间的黑子,已经被他捻出了温度。
“并非诬陷,宗全在周家搜查出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书信,上面都有前朝皇族的印记。”
本来只是去调查刺杀一案,可顺藤摸瓜,竟然摸到了那些书信。新朝刚定,朝廷重臣与前朝势力勾结,等同于谋逆。
刺杀是死罪,罪在一人。可谋逆是大罪,罪在一族。
“他日你若杀人放火,你皇叔怕是宁愿自己顶罪,都不愿意让你沾染一点火星子。”西陵琅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寒意。
听到这句话,冯保保彻底埋下了脑袋,低低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仅止于此吗?”西陵琅蓦地捏紧了手中那枚棋子,眼底一片幽深,寒潭万丈。
当晚在青龙寺,刺客控诉冯保保的罪行,说她逼良为娼,他只当是杀人的由头,并未听进心里,却不曾想,原来是真的。
冯保保努了努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她用双手捂住眼睛,不看不想,心中却隐隐作痛。
她知道在现代的时候,由于网络发达,人人尽可做键盘侠,因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无心的话,就被网暴的例子,比比皆是。
她万万没想到,在交通和通讯如此不发达的古代,人们的唾沫星子,也能喷死一条生命。
就在城阳侯府那场盛大的寿宴结束后的第二日,已故的周太师一族,一夜之间下了大狱,无一幸免。
“想不到四大世家之一的周家,百年望族,说塌就塌了。周太师一生为国为民,没想到后辈子孙,竟然犯下了谋逆的大罪,实在令人叹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用手捶胸,摇头叹息。
“哪个周太师?我怎么没听说过?”一个脸嫩的小哥,因为从南方刚迁来都城没几年,很多京华名门的渊源,还不明就里。
“你这后生,竟然连周太师都不知?就是写过《洛河水利》的周太师,那可是个大好人呐!”老者大抵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受过周家的恩惠,所以十分气恼,竟有人不识得他的大恩人。
小哥顿了顿,一拍脑门,惊呼道:“周太师就是,三年前在云雁楼跳楼自尽的,那位周十一郎的祖父!”
小哥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那时他刚来京华不久,借住的客栈,就在云雁楼隔壁。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大清早被外面的嘈杂声叫醒,他不明就里的跑下楼去,才知道有人跳楼了,还是个年轻俊美的小公子。
小哥的话一出口,老者瞬间老泪纵横,喃喃道:“是了,是周十一郎的祖父。造孽啊,周氏满门忠良,竟落得如此下场。”
小哥本想问,那周十一郎出身显赫,本有锦绣前程,为何会想不开跳楼自尽,可是那老者已经拄着拐杖,蹒跚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