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机舱外还是碧蓝的天空,阳光灿烂得将天色渡成透明。
不少乘客选择关闭遮光板,留下的那几扇小窗,好像灌进了半个天空的阳光。
但随着飞机的下降,机身沉入厚重的云层里,窗外变得灰蒙蒙一片,深深的云朵里,没有方向。
乘务长再次通过广播提醒乘客们打开遮光板,新来的初级跟着普通舱乘务员外出巡舱,乔宇颂照旧整理机供品。
“哥,你飞多长时间了?”小年轻巡舱回来,小声问道。
乔宇颂瞥了他一眼,答道:“六年。“
“六年?!”小年轻瞪圆了眼睛。
这回,纪薇妮又和乔宇颂在一个班。看见初来乍到的小年轻大惊小怪,纪薇妮笑道:“看不出来吧?你乔哥,有三十了。”
“三、三十?!”他的眼睛唯恐不能瞪得更大。
“瞧他那样儿。”朱雪莉忍俊不禁,朝纪薇妮挤了挤眼睛,“刚起飞那会儿,他兴高采烈地和小乔说滕立君坐在头等舱,小乔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回头跟我嘀咕,说乔哥好高冷,有大明星在都不激动。”
哪怕小年轻尴尬得面红耳赤,纪薇妮仍笑道:“傻孩子。你乔哥在析津飞国际线的时候,别说什么滕立君,连好莱坞明星都见过!”
“多飞飞就能见到了,没什么稀奇的。”乔宇颂平淡地给小年轻搭梯子下台。
小年轻笑得腼腆,说:“不过,完全看不出你有三十。我还以为……你顶多就比我大个一两岁呢。”
这孩子去年才高中毕业,听见这种评论从他的口中说出,别说纪薇妮她们,连乔宇颂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乔宇颂长相显年轻这件事,有家族的遗传。他的父母皆是如此,直到如今,面相上仍比同龄人年轻至少十岁。
乔宇颂不是娃娃脸,不过,他长到一定程度以后,时间仿佛在他的身上静止了,像是在等什么人,没等到以前,不敢老似的。
不得不说,乔宇颂的这张脸给他带来不少好处。乘客们喜欢青春靓丽的空姐,也喜欢年轻英俊的空少,做这行是吃青春饭,而乔宇颂的青春正好延长了。
但同时也有坏处,比如,他常常被不看胸牌的乘客误认为是新人,任意差遣不说,稍有让对方不如意,便要被指责为业务不熟的职场新人,各种给新人扣的帽子,都扣在他的头上。
这不?本应是轻轻松松度过的单班日,乔宇颂就因为没有神清气爽地在出发前给头等舱的一位贵客打招呼,落地后被投诉了。
“哎,你说那个滕立君,网上的人设这样那样的,怎么真人那么小家子气呢?你是负责后舱,他坐在头等舱里,有头等舱的空乘好生伺候着,他没事投诉你干啥?”乘务长摇头叹气,“还口口声声说我们北航没好好培训新人。拜托,你比他大半轮好吗?我看他的脑子才有问题。”
虽然公司了解事情经过以后,没有对乔宇颂给予更严重的处罚,但考核是注定的事,乘务长在背地里的帮腔没办法改变乔宇颂的心情。他扬了扬嘴角,没有分毫笑意。
乘务长担忧地看他,问:“小乔,这个月我碰着你几回了,怎么都心不在焉的?工作质量上,当然无可挑剔,但热情去哪里了呢?发生了什么事?照理说,来了那么长时间,也该适应了呀。干咱们这行的,最重要的不就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吗?”
“我知道,云姐。我会留意的。”眼看着谈话就要结束,哪怕才被教育过,乔宇颂还是在犹豫以后说,“云姐,下周三和周四……我能不能和枫姐换个班?我和她说好了,周三我们都飞的三段,周四飞静安。”
乘务长惊讶道:“但要是这样,下一轮你可是飞四休二了,没关系?可别累着了。”
乔宇颂肯定地点头,说:“没关系,我能行。”
乘务长忧心忡忡地看他,俄顷道:“好吧,落地以后注意休息,别累着了。”
乔宇颂换的那个班,原本是从基地往析津的来回,再飞一趟穗湾,在穗湾过夜,翌日再从穗湾飞静安。换了班后,他是“基地——穗湾”一个来回,飞析津,在析津过夜。
之所以那么做,乔宇颂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能在析津过一夜而已。
他特别傻,明知道在深夜落地析津没什么意义,可还是希望能住一晚,逗留一个上午的时间。
乔宇颂好不容易从析津调到锦蓉,却在得知宋雨樵在析津以后,格外希望能排到飞析津的班。
这种傻,乔宇颂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他也不是从最近开始犯傻的。
可能,从十三年前就开始了。
起初,乔宇颂特别排斥花钱上补习班,认为以自己的成绩,去了也是浪费钱。但自从知道宋雨樵也在那个机构上课以后,乔宇颂去得特别勤快,学校里的课不好好上,整天想着去补习,哪怕知道宋雨樵不一定每天都去,也知道他们不在一个班上,要遇到纯属偶然。
乔宇颂没想过,如果再见到宋雨樵,他们能干什么,抑或发展出什么可能。
在从前,他曾经有过不可能实现的希翼,又很快破灭。但破灭的希望不能阻止他对宋雨樵的眷恋,他就只是想见一见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有,甚至可以不打照面、不说话,只远远地看一眼,知道宋雨樵在那里,那也好。
其实,在那次新闻采访里,宋雨樵工作的单位就曝光了。
只要乔宇颂愿意,完全可以根据地址,寻访到宋雨樵的单位,找到他。
作为那么大一个工程项目的总设计师,宋雨樵在单位里一定有名有姓,要找到他,一点儿都不困难,可乔宇颂没有那样做。就像当年,他明知宋雨樵是哪间学校的第一名,明知那间学校距离他家只有三公里的距离,他也没有去过一样。
宋雨樵……
宋雨樵是天上的星星,偶尔散发出光芒,落在他的身上。可他不能伸手去抓,因为光抓不到,一抓就没了。他只能等待云层散去的某些瞬间,有一些光亮能够眷恋自己。
把电话号码给宋雁后,乔宇颂一直在等着。
他在等待的这一个多月里,飞了析津五回,但没有一回见过宋雨樵,也没有被宋雁联系过。
从潭州飞往析津那天,乔宇颂怎么也想不到会遇见宋雁。
和高中时相比,宋雁的模样大变。
从前,她是个偶尔剪寸头的假小子,在学霸公益班的教室内放声大笑的声音,乔宇颂隔着两间教室都能听得见。
可是,那天在航班上见到的宋雁,却将一头长发烫成一簇温柔婉约的海藻,脸上的妆容精致得像是整过容一般。
她坐在后舱的后排,问乔宇颂要东西时,从来不按呼唤铃。她隔着帘子叫乔宇颂“帅哥”,乔宇颂给她送毛毯、送耳机、送水,终于如她所愿,把她认出来了。
乔宇颂在认出宋雁那一秒,开始心跳如雷。那一刻,他好像通过宋雁这个人,重新和过去取得联系,他联系上了同样在过去的宋雨樵。
在乔宇颂的记忆当中,表面上待人清冷的宋雨樵和宋雁的关系很好,以至于乔宇颂一度认为二人是姐弟的关系。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宋雨樵又出过国,两人还有联系吗?
无论有还是没有,当宋雁撩开帘子,笑着问乔宇颂要电话号码时,乔宇颂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号码报给了她。
乔宇颂的想法是过分天真可笑的。在号码给出后,他毫无根据地盼望着,说不定自己能通过宋雁重新和宋雨樵取得联系。哪怕,这样的希望就像在浩瀚的星海里找一颗星星,即使看见了,也距离千万个光年。
虽然时隔一个月,别说宋雨樵,连当初问乔宇颂要电话号码的宋雁也没有重新联系他,可乔宇颂还是三不五时看一看自己的手机,点开满是快递短信的信息箱,看看有没有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他甚至打开了即时通讯软件里“允许通过电话号码找到我”的功能,但一直没有新的联络人申请。
也许,宋雁只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记了。也许,宋雁早已不和宋雨樵联系,那么她联不联系乔宇颂,都没有关系。就算宋雁还和宋雨樵是好友……也许,她完全没有想过把他的号码给宋雨樵,还有一个也许——也许,宋雨樵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后,没有想过联系他。
这种种的猜测都能够让乔宇颂放弃,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每一次飞析津时莫名其妙地期待着。
那趟中转于西部城的JU5234次航班,乔宇颂后来又飞过一次,可在起飞之前,他已经通过乘客名单,知道没有宋雨樵。
前一天飞了四段,深夜回到基地的乔宇颂奄奄一息。
他洗了澡,倒在床上,临睡前确认了一眼手机的信息箱和通讯app,没有新的内容。
但想到第二天能在析津过夜,乔宇颂带着些许期许,闭上了眼睛。
乔宇颂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宋雨樵不再是高中时的样子。他有了新的模样,是电视采访里那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科学家。他摘下自己的近视眼镜,换做乔宇颂戴上。
乔宇颂不近视,戴上眼镜后,非但看不清宋雨樵,脑子还一阵晕眩。
宋雨樵后来做的事情加剧了乔宇颂的晕眩。
隔着眼镜片,宋雨樵亲吻了他的眼睛。
假的。
梦里的乔宇颂知道如此,可还是在宋雨樵亲他的唇时,主动把舌伸进宋雨樵的嘴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