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没几天津城就下了一场大雪,几乎把整座城市都埋了进去。
今天是周末,按照惯例,周峋要回老宅吃饭。
走之前,他在门口冲着整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的人喊,“你记得吃饭”。
屏幕上,熊猫阿宝还是个怂包,有点懒还有些胖,刚被面馆儿老板收留。
门口的人得不到回应,又几步跨进来,一把将人从毛毯里拖出来,恶狠狠地说,“我说话你听见没”。
“哎你走开,挡我屏幕了”。
“嘿信不信我把那些片子都给你扔了?”
“周峋你敢!”,薛莲像只拱起背脊预备战斗的野猫。
“好好好不扔,那你记得吃饭”,周峋对她吃饭这件事执着得不得了。
“知道了知道了”。
人总算走了,薛莲的注意力不再放在屏幕上,目光转向空荡荡的门口。
大脑里面像有无数个齿轮在转动着,她从一开始就凭借着本能做一些让周峋喜欢的事情,可是后来,她渐渐发现,她想要做的,不是单纯的让周峋开心,而是要让他的开心跟她有关,所以她转了方向,她需要让周峋喜欢她做的事情,不论她做的事情是好是坏,薛莲觉得自己有些阴很,可这个想法达成以后的结果实在太诱人,对她这个人生似乎已经患了绝症的人来说,这变成了她的止痛药。
对于女人来说,被人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薛莲太需要找个人来爱她。
她想,在这个故事的开头,周峋或许是恨她的,但现在,她至少可以肯定,他不讨厌她了。
男人惯于怜惜,溃于温情之中。
脑子里乱七八糟,电影也无心再看下去。
薛莲不能一个人待着,她不想面对她自己。
她起身回房换掉睡衣,将梳妆台上的手机钥匙手帐本一股脑扫进包里,然后打开床头柜,里面一般放着他的烟,可薛莲翻了一通,一包都没找着,片刻,她笑了,觉得这个小细节就像是为了给她刚刚的推论以佐证一样。
临出门前,想了想,又跑进书房把笔记本电脑带上了。
天空一片蔚蓝,久违的明净,连带着低温和冷风都显得不那么尖锐了,人走在路上只觉舒展,被大雪覆盖的世界让人心肝脾肺都觉得干净了。
薛莲看到小区里有保安正在撒融雪剂,铲子欢快地挥舞着,将红砖路上的积雪往两边堆。
久违地,她觉得轻松与愉悦,没有什么理由,单单是一场好天气。
她的快乐不常有,所以她很珍惜此刻,在冰冰凉的阳光下站了好一会儿。
“哟,薛小姐出去啊?”又是那个外乡小保安。
她点点头。
他好像想问点什么,可最终又咽了下去,只不痛不痒的一句,“路有点滑,可小心点走”。
将电脑包往上提了提,她回了一个好。
这个小区比较高档,可依然不缺少传八卦的人,有的人明里暗里的讽刺她,有的人见着她绕道走,还有的人,以善意维护着她可怜的自尊心。
只可惜,薛莲哪一种人都不想与之结交,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同情她的。
她清楚明白的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能因为有人可怜你,你就觉得那个自己值得被珍惜。
薛莲无时无刻想着的,是抛弃自己,连带着抛弃跟她自己有关的一切。
阳光落下来,雪地里亮晶晶的。
这感觉很爽快。
她没有走多远,就在紫金花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不了情。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薛莲对这个名字就生出了抗拒,这几个字其实并没有那样的情深意重,却让人生出牢笼感。
咖啡馆里人并不多,苦涩微甘的气息似有若无,至于音乐,薛莲仔细辨了辨,是林海的一曲茶炉暖色,清曲咖啡,一中一西,却因为二者所共有的轻缓舒展而并不显得突兀。
薛莲找个角落坐下,旁边的绿植长得很疯狂。
她看了看点单,心里将所有种类的饮料都念了一遍,然后像往常一样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冰的,不加糖和奶”,她的要求很简单,就单纯一杯咖啡。
电脑放在仿木质的桌子上,她将社交软件打开,开始查收消息,最近毕业选题已经开始了,她看了看教务系统,凭借薄薄的一层记忆搜索自己专业课老师的名字。
“您的咖啡”,小小一只陶瓷杯轻轻磕在桌上。
薛莲颔首,“谢谢”。
咖啡的热气氤氲,枯枯等着。
她对咖啡无感,喝不出什么味道,这也许是因为她的父亲嗜茶,在她还小的时候,每每去书房跟父亲捣乱的时候,父亲都倒一杯茶然后推荐一本书给她。
后来,梦里也只剩一本书和一杯茶。
一大口下去,还剩半杯,口腔里尽是咖啡的苦涩,还有些酸,她表情未变,十指仍旧在键盘上翻飞。半晌,她终于停下,喝完了剩下半杯咖啡。
一边按下点餐铃,一边按压太阳穴。
聊天软件的缩小图标不停地跳,她点开,是林浩,她的直系师兄,上专业课自动控制的时候,林浩是助教,给他们讲过几次课后作业,薛莲常常不交作业,理所当然的被师兄熟悉了,后来她期末一次性的交了所有作业,林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算了全勤的平时分。
对话栏上,“薛莲,你工作签了么?”
“没”。
“有什么想法么?”
“暂时没有,再说吧”。
“可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在 a大的研究院工作,可以帮你介绍”。
“师兄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底”。薛莲有些动摇。
那边很久没回消息。
“小姐你好,请问是需要结账还是点单?”
“再来一杯美式,要求跟刚刚一样”,她的眼睛盯着屏幕,呼吸重了些。
“好的”,服务员将空杯子收走。
迟早得给自己找后路,她想,临近毕业,也对自己的生活独立产生了越来越强的渴望。以前她还可以欺骗自己,没事,不算什么,你看,你周边的同学都还在依赖家庭,你只不过是换个人而已。可现在不同了,大家开始步入社会,开始彻底拥有自我。
自我,是一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词语。
又离得与她的生活是那么的远。
电脑屏幕暗掉,她看着其中自己的影像,心不断地坠落,坠落,为着那份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生活的无力感。
离开他之后,她总得活下去。大学的专业算是废了,基本上技术岗她是去不了了。那么,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薛莲将屏幕解锁,师兄的头像又亮了起来,“不好意思啊,刚领导找我有点事”。
“是这么个情况,这个研究院位置比较偏,所以要求就没那么高。更何况,你就算考试分数不高,但好歹津城理工的牌子摆在那儿呢,不要虚”。
她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好,那麻烦师兄了”。
“行,那你准备一份简历,面试时间等我通知”。
一个人孤独久了,你不能说他喜欢孤独,他只是习惯了而已。
薛莲现在心中隐隐的有一丝小兴奋,她渴望融入一个正常的社会群体,或许,那能够救她。
她转头,透过玻璃墙往出去,一个小孩被蠢蠢的哈士奇拽着跑,帽子被树枝刮掉,小孩又松掉手里的绳,去捡帽子,等帽子戴好,死狗已经跑出去一大截。
有路可走,心中畅快。
城西,周家老宅。
周峋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脱掉,交给陈姨,“陈姨,我妈呢?”
“太太在,在小沐的房间呢”。
“嗯,知道了”。
还没到午饭时间,厨房里上上下下地还在忙。
周峋走上二楼,靠在周沐的房间门口,然后,他想起了薛莲。
她有没有吃饭呢?一到冬天,她的体温就很低,不对,或许,她夏天的温度也很低,只是因了炎热的外界,不那么明显而已。
总之,不像那时候,她高中的时候,人也瘦,但跑起来就像个小牛犊一样,眼睛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芒。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对她是怎样的感觉。
理应恨,不该爱。
他又想到一门之隔的母亲,她是不是,又在抱着小沐的衣服哭?
性情温厚柔和的周母,在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迅速地干涸下去,对,干涸。
周峋被两股力量拉扯着,不知所措。
“怎么在这里站着?”周父的声音有力稳健。
“爸”。
周父目光复杂的往门上看了看,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去书房陪爸聊聊”。
往事随风,这句话,只是对死去的人而言。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故去的人去到他们的记忆里,成为连清醒时都逃不过的梦魇。
周峋,薛莲,还有周家一家,哪一个都不能幸免。
他跟在父亲的后面,只觉沉重。
“你最近公司怎么样?”周父坐在他对面。
“挺好的”。
周父点点头,半晌,“你妈妈她,越来越思念小沐了”。
周峋垂着头,像是小时候犯错时的样子。
“你多回家陪陪她,你的母亲,一生顺遂,这件事对她的心理打击太大了”。
“康医生最近还来么?”
周父无奈地摇摇头,“你母亲不配合治疗”。
心理治疗,建立在病人积极的想要痊愈的基础上。
片刻,有人上来叫吃饭。
周父去隔壁将周母带出来,不出所料,眼睛红红的,周峋在周沐死后几年,与母亲之间似乎远了不少,这其中缘由,让人费解。他只觉得,母亲不再是从前那一个人,周母自顾自地沉浸在悲伤之中,所有人都试图叫醒她,可是没有用。
吃过饭后,周峋很快便离开了。
他开着车往公司去,可一路上脑子越来越乱,方向盘一打,他拐进了紫金花园方向的路。
“薛莲?”他打开门,试探性的喊了声。
没人应他。
卧室也没人。
推开书房,他松了口气,薛莲正盘腿坐在地上摆弄电脑,还戴着耳机。
“坐地上干什么,待会儿着凉了。。。。。“周峋把人拎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她一脸诧异。
周峋把她放在沙发上,转身准备去拿地上的电脑,薛莲心里一惊,界面上还是她刚刚做的工作简历,下意识拽着他的领子就吻上去了。
“怎么这么久都学不会换气?”他拍拍她的背。
她一脸红晕地趴在周峋肩头,呼吸绵长。
电脑屏幕已经自动暗下去,薛莲松口气,想要从他怀里退出来,挣扎了两下,动不了。
“放手啊”。
“谁先动的手?”
“。。。难不成你想白日宣淫?”
“也不是不行”。
“。。。”,薛莲所有的声音都没了。
整整胡闹了一个下午,临近黄昏,周峋终于消停了会儿。
她赌气,背对着人睡,周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怀里,没一会儿手又不老实起来。
薛莲感受到这只在她胸口游移的大手,只觉得头疼,“诶,这位大哥,细水长流你知不知道呀?”
“这词儿能用在我们之间?咱俩顶多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的双手滚烫,薄唇温润,一句话就给两个人的以后判了死刑。
她愣了愣,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旋即笑开,“没错”。
“那还说什么?”,周峋漾着一双桃花眼,邪气十足的吻下去。
两人各怀心事,都揣着矛盾的弯弯绕。
冬天的夜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