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尤, 妈妈好想吃红糖汤圆啊……】
打仗的前夕,王尤租了一辆汽车,后备箱里装满了逃亡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和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各种外国证券, 银票,金银首饰,踏上了回天津的路。
他开车历经一天一夜, 途中所遇各种求助的人他都没有管, 只是拼命的往回赶,生怕晚一步, 他那傻乎乎的老娘就要被陈家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东西留在天津宅院里面,孤独的等待日军炮弹袭来!
王尤风尘仆仆, 在临近天津的时候,车胎爆掉, 便干脆丢弃车傻瓜所有物资,只在浑身上下塞满金银珠宝便往城中赶去。
路上不时遇见四窜的百姓和疯狂的日军,能看见无数老宅院紧闭的大门和四处倒地的尸体。
王尤从后门溜入陈公馆, 往日繁华、宾客如云的陈公馆一派萧索混乱,门窗是被破坏过的样子, 大院里的十口大水缸早早被人敲碎, 有无数颜色漂亮的鱼死在地上, 腐烂成泥。
他着急的四处找他的老娘, 但陈公馆里已然没有活物,正要离开,却听见老娘的床底下传出几声幽怨的哭声, 王尤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既不愿又焦急的趴到地上去,眨眼间引入眼帘的当真是他那可怜的老娘,正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趴在下面,脸上泪痕都干涸着,在看见王尤的时候,却是突然一笑,说她想念济南的糯米红糖汤圆。
王尤当即眼泪唰的就下来了,一边咒骂那丢下他老娘全部跑走的陈家,一边又询问老娘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尤的老娘其实不老,曾经本就是个大小姐,生的也好看,因此岁月对她仿佛很是垂怜,稍微打扮打扮,便很有韵味。
王尤的问题没有得到他老娘的回答,他老娘恍恍惚惚的,念着‘阿尤啊我的阿尤’,两人便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起来,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只说陈老爷,也就是她哥哥,其实当初叫她一起走,但她不愿意走,念着她儿子说的要亲自回来接她,于是便打算等下去。
这一等,便出了事,至于是什么事,王尤其实不必老娘说,他心里都明白,但因为太明白了,便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恨自己不该打电话让老娘等自己,合该让老娘跟着他从不信任的那个陈老爷走,走了的话,肯定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外面战火暂且平息,天津沦陷的很快,除去顽固抵抗的反日分子,其余躲在家里的人们只要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大部分就不会被日军抄家,但陈公馆显然不在此列,王尤必须得带他老娘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去没有战争的地方,去重庆。
他来时一个人,走时背着老娘,生怕被日军看见,抢了身上的金银珠宝,所以他是天黑才上路,但天黑了后他又分不清楚方向,在听见城内又开始有枪响的时候,他就带着老娘暂时躲进了城郊的破庙。
这破庙想必应当不会有人来的,可谁知道破庙里面已经躲了不少正在赶路的其他难民,有曾经高高在上花天酒地的银行家,有总是在报纸上挥斥方遒的大文豪,有曾经逗猫遛狗无恶不作的青皮,有领着漂亮女人逃命的男学生。
王尤没来得及给老娘换上整洁的衣物,只能随随便便的给人披上大衣,可老娘畏畏缩缩,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一样,低着头。
两天没能合眼的王尤用自己身上的珍珠项链和银行家换来了两个馒头和一些水,打算和老娘对付一碗,然后早早睡觉,休整妥帖后第二天才好买船票速速离开这里。
但是老娘没什么胃口,在王尤一直困得要死的时候,不停的念叨想要吃汤圆,王尤不由火冒三丈,眼都没睁一下,不耐烦道【烦不烦!快点睡!这个时候哪里给你找汤圆去?!】
此话一出,老娘消停了
,第二天天微亮,王尤忽然一个激灵的醒来,旁边老娘的位置没有任何人,连被人躺过的余温都尚且不存在,他顿时打了个冷颤,他连忙站起来喊老娘的名字,被惊醒的众人却全都惊吓的指着他头顶……
王尤心有所感,眼眶红红的抬头看去,他老娘拿着一条草绳上了吊,踩着旁边的石头桩子,爬了老高,死在这样的破庙里。
王尤愣了一下,没哭,只是呆滞的看着,随后一个人将老娘的身体弄下来,背在背上,又默默的返回城里去,城里都是日本人和老不急撤离的洋人,洋人都在租界里,少许洋人大概会进入集-中-营,但大部分洋人还是照样歌舞升平,夜夜笙歌。
他没了要走的决心,把老娘又背回陈公馆,坐到那从前只有陈家主子才能坐的正位上,然后让老娘‘等一等’,便挨家挨户的求要一碗汤圆。
这个时候,物价飞涨,食物是怎么都不够吃的,哪家还有多余的粮食来卖?
王尤没有办法,在一家米铺,将自己浑身的外国债券都拿出来,才换了一碗汤圆,他颠颠的跑回去,把碗放在老娘面前,然后蹲在老娘的旁边,说【好了,我买回来了,不要和我开玩笑,吃吧,不吃会坏的……】
王尤说完,猛的眼泪决堤,嚎啕大哭,非要给老娘喂进去一颗汤圆才行。他一边喂,一边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他那不成器的父亲早年很爱他老娘的时候,出门必会弄一些老作坊的手打汤圆回来,亲自下厨,用自家制作的红糖,结尾买来的米酒,囫囵放在一起,煮一顿晚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吃,那是王尤儿时为数不多美好的记忆,原来也是母亲回不去的想念的日子。
也是,即便在陈公馆有吃有喝又怎么样,到底还是寄人篱下,在济南,穷的揭不开锅了,老爹染上大烟,性情大变,不犯病的时候,老爹也依旧是个温和的老爹,他们一家三口还是一家三口,是一家人……
【我说了要出人头地孝敬你……】王尤泣不成声,抱着老娘的尸体,【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是不信我吗?别不信我!我一定可以的!你看着罢!】
依旧没有人回答,王尤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傍晚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堆汽油,浇在陈公馆的里里外外,然后打火机一丢,整个陈公馆瞬间淹没火海之中!
王尤面向大火,正面一片橘红,身后是被拉长到仿佛堕入地狱的长影。
大火烧了一夜,一夜过去,王尤在放置老娘的地方,收集了一堆骨灰,装在一个被陈家留下来的漂亮八音盒里面,抱着这个八音盒,一个人上船,逃离天津。
再后来的故事,王尤自己觉得没什么好讲的,不过是流落海上的时候,船被日军控制,船上成员有反日分子,对着跑出来的将军之子就开枪,他审时度势,电光火石间扑上去,挡了一颗子弹,从此平步青云!
平步青云的王尤从日本馆子出来,上了一辆人力车,人力车夫如今挣钱也不容易,满大街都是烂路,跑得格外辛苦。
王尤让车夫在一家米铺停下,从里面又买了一斤汤圆,便回家了,他回到家里后,便不停的说起今天的遭遇:“那个陆玉山也不知道拽什么拽,现在什么时候,他难道分辨不清?居然还敢甩我脸色看,难不成还以为我是当年的王尤不成?!”
他一边将自己崭新的西装好生生的挂在衣架上,换上一件老旧的长衫一头扎进小厨房里面倒腾汤圆:“还有那个王雪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吧,我不仅要当那警署总长,还要在那宝藏计划里面也掺一脚,功劳总不能让他们都占了!”
他说完,停顿了很久,又说了一句:“昨天我见着顾葭了,还是那副勾引男人的样子,不过陈传家竟是没成功哈……让一个姓陆的成功了。”
“陈传家当初多耀武扬威啊,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连个男-婊-子都拿不下。”
“不过现在这个陆玉山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被顾葭那个人抛弃吧……”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自以为是的看透一切,好像除了自己,没人能看清楚顾葭那人嫌贫爱富的本性,“将军绝不会让陆家还那么一家独大,利用完毕肯定是要榨干丢掉,我不一样,我还会是总长,到时候顾葭若是来勾引我,我可不会理他!”
王尤说完,刚好从厨房端了两碗热腾腾的红糖汤圆出来,放在那油腻黑乎乎的木桌子上,然后摆了筷子,坐下,笑着对面前的八音盒说:“我虽然吃过了,但还是陪你再吃一碗,快吃吧,妈。”
碗里的热烟寥寥上升,王尤拿着陶瓷勺子大口大口吃着汤圆,热气糊了他一头一脸,模模糊糊的像是有谁抚摸他的脸……
哦,不对,他脸上坑坑洼洼,除了他老娘,谁会温柔的抚摸呢?
没人了吧……
也不对,要是以后顾葭没人养的起了,跑来勾引我,他若是敢嫌弃我的脸,我再弄死他好了!
王尤吃着吃着竟是笑了一声,孤零零的,在这狭窄的出租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