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山第一时间也是一愣, 随即稍微将顾葭挡在身后,对着从灶台里面钻出来的两个人说:“你们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女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旁边那位拿着枪指着他们的顾无忌,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在顾葭等人身上转来转去, 仿佛在找其中的老大,最终她选择对顾无忌说话:“这位大爷,我们也不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只是听说要打仗了, 大家都乱跑, 有些外地来的土匪也从山上下来了, 我们是躲土匪才钻进来的。”
“是啊是啊。”没有双臂的男人很瘦, 佝偻着腰背, 像是一只煮熟了都没有人愿意吃的虾米, 声音真诚地不得了,生怕顾葭他们不相信, 连连点头,但却没有自己的主见一样,只是点头, 没能说出其他话来。
“方才我们不小心听到你们说话了,日军是不是就要轰炸来了?哎呀, 这可怎么办!”女人苦大仇深地抹眼泪, 将脸上那些在灶台里面蹭上的黑灰都擦掉一些, 露出黄乎乎的皮肤,“我以为咱们这边这么偏僻,怎么也不会过来啊。”
顾葭听了这些话, 倒是有些明白了,原来这两个人是本地人,但是心存侥幸,觉着这里地处偏僻,便舍不得家里的东西,所以不愿意走,土匪来了也只是背着两个大布袋藏身这样一个角落,布袋子里恐怕就都是一些值钱的东西,瞧这两人抱在怀里跟儿子一样的架势,谁要是敢抢他们的布袋,他们估计得和谁拼命来。
“不若你们随我们一同去防空洞那里先避一避吧,日军的轰炸不会太久,不然他们要一堆破烂做什么呢?你们说是吗?”顾葭见这两人哆哆嗦嗦很害怕的样子,便又对弟弟道,“还不把你的枪收起来,不必这个时候还举着,不累吗?”
顾无忌哪儿能不累?他这些天就没有不累的时候,可这些大可不必讲给顾葭听,他希望他爱的哥哥不要为自己担心。
枪收起来便收,反正只要陆玉山弄小动作,他能一枪崩了对方就行了,时时刻刻的拿着,还耽误事情。
“好。”顾无忌收起枪,打算自己去背哥哥,但想到这样子就得让陆玉山去提食物和水,这两样多重要啊,给了陆玉山不放心,可如果他和陆玉山反过来,自己提食物、水,陆玉山背哥哥,他也不舒服。
正当顾无忌心里为难,顾葭早就站起来,虚晃了两下,摆脱了贫血后的眩晕后,拍了拍顾无忌和陆玉山的肩膀,鼓励道:“好啦,我们走吧,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防空洞,听说上海地下有近千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玉山仿佛是察觉到顾葭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便说:“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顾葭说:“不对吗?”
“对的。”陆老板笑了一下,首先出了屋子,对顾无忌说,“你在这里看着他,我一个人去拿食物什么的,比较快,车子停得比较远,大家一起去的话,那还没拿回来就全部被炸死了。”
顾无忌还未说话,就听到哥哥道:“这样就好,我们在这里等你。”
陆玉山摆了摆手,径直走了。
两个农民模样的男女还局促的站在原地,不大想等,于是女人先行走过来,对顾葭说:“那个,这位先生,你看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然我们就先走了?”
“是啊是啊。”
“好啊,没关系的,你们知道防空洞在哪儿吗?”顾葭心思透彻,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是生怕等待的时间太久,轰炸机都过来了,他们还没有藏起来,这是在是人之常情。
“知道啊,就从最大的那个房子的枯井下去就行的。”女人说着,眼睛看了一眼陆玉山落在灶台上的医药箱,却没敢说什么,灰溜溜的拽着男人的衣服匆匆离开。
至此,空旷的小村里便只剩下顾家兄弟两人了。
等待的过程里,顾葭和弟弟两人找了两把木椅,坐在阴凉的大树下,一边眺望远方,一边凝视对方。
此时月色正好,清辉疏影、星光卷云、田间的野花;淡淡的血腥味、汗味、硝烟味;耳旁的虫声、晚风声、呼吸声,处处都是世间最好的事物。
耗尽金钱追堵陆家船只,后又杀了几个日本兵,和陆玉山逞凶斗狠了一番的顾无忌顾四爷,此刻双手拉着顾葭的手,倒是无话可说了。
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感受这重逢的宁静和放松。
他们都下意识的不去谈论分别的那大半个月里,彼此都做了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即便两人曾大吵一架说不管什么秘密都不许放在心里,可当真遇到难题,他们也还是习惯有苦自己吃,不愿意让爱的人知道。
互相为了对方好而让自己辛苦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不少,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心里现在大抵是暖的。
“你长胡子了。”顾葭用那没有伤的手抚摸弟弟的脸,摸到一圈浅浅的胡茬。
顾四爷干脆蹲下去,蹲到顾葭的身边,像小孩子那样把脸埋在顾葭的怀里,深深的呼吸着他熟悉的气味,玩笑说:“哥你帮我刮吧……”
“好啊,一会儿我们安顿好了,若是能找到刮胡刀,哥哥帮你刮得干干净净滑滑溜溜的。”顾葭摸了一会儿弟弟的胡子,眼眶都是热的,但这回忍着,又去揉弟弟的黑发,这头发也长长了些许,没有打理,但是依旧摸着很舒服就是了。
“哥,你饿不饿?”顾四爷忽然道。
顾葭想了想,说:“我吃了半个苹果,不饿的,你饿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车上准备食物和水呢?难不成你知道我们会用得到?”这的确是个疑惑,毕竟弟弟准备这些的时候,自己还在穿上呢,若是陆玉山不打算下船可怎么办?不是白准备了?
顾无忌却不回答,而是说:“我饿死啦,哥哥给我煮面吧,一会儿让姓陆的弄些柴火,我们去防空洞里吃点儿惹的东西。对了,我还准备了很多法棍,硬得能砸死人,泡发了也能吃,闻着味道很香;美国罐头那种东西我也准备了不少,就是不知道那个姓陆的小子能不能拿得动,东西太多了。”
顾葭还是头一次听弟弟说陆玉山‘姓陆的小子’,不过转念一想,陆玉山可不就比自己和弟弟都小么?只不过这人生的好,高高大大的,体魄健美,气势惊人,于是时常就叫顾葭遗忘了陆玉山才二十岁。
二十岁的自己,当年在做什么呢?
顾葭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他的生活在遇见陆玉山之前,仿佛很一尘不变,除了参加宴会就是和朋友们玩耍,看起来好像哪里都留下了他的影子,但实际上远没有这几个月惊心动魄、记忆深刻。
想到这里,顾葭不免感觉自己有毛病,舒舒服服的日子不好吗?怎么老喜欢这种刺激的?
他在心里自我检讨,却不去想关于陆玉山和自己的感情问题,也不去想弟弟与陆玉山之间的针锋相对,想也想不出个答案,毕竟要说原谅,这不大可能,他被玩的团团转,怎么说也要报复回来才行,要说分道扬镳,这也不可能,看陆玉山这架势,怕是不死不休的。
顾葭混乱着,盯着自己的胳膊又瞧了瞧,没有生病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怎么方才就到了那样生死存亡一般的境地?
而且陆玉山说的也太可怕了,是真的还是说又在胡说八道,编瞎话骗我与无忌?
顾葭猜不透,转念想,又觉得此等大事没有必要诓骗自己,结合之前陆玉山装疯的那段时间对他的态度,也可以看出自
己应当是生病了。
“哥,你手是你自己咬的?”
顾葭正发呆呢,忽而又听见埋在自己怀里的弟弟的问话,他亲昵的拍着弟弟宽厚结实的背,说:“是啊,我当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哎,可后悔死了。”他撒娇一般说话,但实际上没什么好后悔的,若是不这么做,他怎么下船呢?
顾葭赌的就是陆玉山对他的在乎程度,只不过无知者无畏,后者都要被吓死了,他倒还因为自己的计划成功而沾沾自喜。只是若真的是打一针就能好,其实也不必下船啊……
当时陆玉山那么紧张的、义无反顾地带他下船,顾葭还以为自己只能去医院才能好,所以陆玉山到底是为什么那样做?
“那姓陆的怎么还没有来?不会是跑了吧?”顾无忌一边小心地撩开顾葭的袖子,仔仔细细地看着顾葭的伤口,一边颇有些冷漠的说,“跑了也好,再等五分钟我们就走。”
谁知话音一落,就见有个模糊的人影从不远处的村口过来,肩上扛着一大袋子东西,另一只手提着十几个军用水壶,过真是当牛做马的好料子,力大无穷!
顾无忌见状,也惊讶了一瞬,但这只能让他更加警惕,站起来就掏出一把国外的小手电,说:“走吧。”
顾葭则望着陆玉山,眼睛里都是‘哇’这种不方便说出口的赞叹,嘴上忍不住:“让你当牛做马,你还真是敬业。”
陆七爷大大方方地笑道:“多谢夸奖。”不过当他走到屋子里去拿医药箱的时候却是脸色立马垮了下来,声音吓人得很,“顾无忌,药箱呢?”
顾家兄弟可都坐在门口,周围也再没有人经过了,他们也不知道药箱去了哪里。
顾无忌当即也变了脸色,身手利落的跳上灶台钻进去,再出来的时候语气也是要杀人的可怕:“估计就是那两个贱人偷的,他们是从防空洞出来,刚好遇上我们,看见我们拿了医药箱,还骗我们说防空洞的入口是那栋房子里,不告诉我们这里也是防空洞入口之一,他们肯定是从其他地方钻了回来,趁我不备拿走的,该死!”
三人没有办法,便打算先从这条道进去,到了防空洞里面再做打算,因为不远处已经能够听见轰炸机飞过的声音了,恐怕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不会幸免于难。
从灶台下方的入口进去,是狭窄可供一人通过的矮道,周围的墙面凹凸不平,用着不同的砖,可见砌的时候很随便。
通道很长,一直前行对陆玉山这个拖着沉重行李的人很不友好,于是顾葭虽然没有提出暂时休息,却也忍不住总回头看陆玉山,结果多看几次,就能听见陆七爷的轻笑,也不知道是笑什么……
“好意思笑,也不知道是等谁等这么久,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着急忙慌地还没有进入防空洞。”这里只是通往防空洞的隧道,隧道自然不比防空洞安全,若是哪里坍塌了,他们可就完了!
陆玉山则回顾无忌说:“我是看你们像是有一堆话要说,某个人还趴在小葭腿上撒娇,我不回避怎么能行?再没有比我更懂眼色的牛马了吧?”
顾葭听到这话,当真很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陆玉山就算是在绝境里也不会向无忌低头的,这人的八面玲珑在自己和顾无忌的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展示出来,尽是些小气吧啦的小心眼。
“谁要你这个时候懂眼色了?”顾葭回头堵了陆玉山一句。
陆老板一边看着顾葭因为弯腰走路而扭得格外凶的屁股当作动力,一边语气颇感慨地说:“就是想要换一种思维方式来做选择,人生嘛,就是由无数选择组成的,我之前的选择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所以也只能换一换,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反正已经这样了,多尝试几种方
法,总不是坏事,从前是我太独,喜欢要一整个儿,现在想来不是整个儿又没什么,我起码得了一半对吧?一半也行……就这一半吧,我这辈子就守着这一半过活,你说好吗?”
顾葭听得似懂非懂,前方的道路却突然豁然开朗起来,能看见不少拖家带口躲进来的人——他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