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快近中秋,熙凤尚在月中,不能理事,王夫人只得接过家事,又命李纨陪伴照顾诸小姐。
这日,贾母去宁国府饮宴,朱绣留下来看屋子,一面做活,一面听外头那些小丫头像出闸的小鸟一样说笑。
“大奶奶这二年不常出来,那日我给太太送东西,在那里猛一见,竟不敢认了。”一个小丫头故意卖关子。
旁的小丫头便上来挠她的痒,催她快说,她嘻嘻笑道:“大奶奶打扮的灰扑扑的,寒酸的很,看上去比太太还老气呢,要我说,大奶奶二奶奶站一起,不像妯娌,倒似婆媳呢!你们说,好不好笑……”
朱绣眉头一皱,这话也忒伤人了,站起身就要往出走,旁边琥珀忙拉住她道:“你管她们作什么!那个说话是宝二爷跟前的碧痕,牙尖嘴利,再不服管的。你这样的性子,又不会和人拌嘴,过去光被人抢白罢。”
朱绣抽手边走,边高声道:“那也不能不管,你听那话说的,咱们不提什么主子奴才,就把这话搁她亲娘嫂子身上,她能受得了。”
外头碧痕听见,嘟囔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摔手跑了。
朱绣还未怎地,把不放心跟来的琥珀气一个倒仰,当下就骂:“小骚达子,上了天了!说谁是管闲事呢,但凡这院里的,大些的姑娘姐姐们哪个打不得骂不得,就你比别人金贵不成!”
又埋怨朱绣:“都是你往日脾气太好了些!你看看你,长日里拿那些好东西给这起子人,还填灌不起来人家!白大方了你!”
这话倒引得朱绣笑起来,这姑娘也可爱的紧。
下剩的小丫头本吓得垂手站着,听这话忙围过来,都说“我们可不敢!”“绣姐姐,你别气,我再不跟她顽了。”……
见她替自己气的那样,朱绣也忙好姐姐好妹妹的拿好话哄她,正热闹着,就见平儿从穿堂进上房来。
平儿愣一愣,笑问:“鸳鸯可在这里?”
上院里众丫头,平儿与鸳鸯最好,第二就是朱绣了。
朱绣见她无精打采的拎着个提盒,大非往日可比,便命小丫头陪琥珀去顽笑:“谁哄得你琥珀姐姐喜欢了,我这里有好东西送她。”
那些小姑娘们巴不得一声儿,忙簇拥着琥珀进屋,琥珀只来得及朝朱绣啐一口,就脚不沾地的被架进去了。
朱绣拉着平儿从小门里到后院自己屋里,倒茶给她吃:“鸳鸯姐姐奉老太太去东府了,姐姐在我这里歇歇脚罢。”
平儿捧着茶,鼻子一酸,眼里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道:“好妹妹,我是到绝地里了。”
朱绣唬一跳,把热茶塞她手里,自己拿帕子给她拭泪。
平儿见她不问,心内着实感激她体贴,自己忍不住把苦水倒出来:“奶奶要我给二爷做房里人……”
她抽抽噎噎的,“原陪嫁来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二爷房里原有两个屋里人,因有不是,被打发出去了……奶奶不能服侍二爷,二爷跟前就没人了。外头说的难听,奶奶起了意,叫我服侍二爷……”
平儿语无伦次的,朱绣也听明白了,不过是王熙凤一贯把持着贾琏,不叫他二色,可如今生下女儿来,她自己便觉底气不足了,逼着平儿给贾琏做通房丫头,好拴住贾琏的心,也打着堵旁人口的主意。
平儿是个厚道人,饶是这时,也替她主子说话:“我和奶奶自幼一处,最知道她的苦楚,她待二爷的心再真没有。可这天杀的世道,倘或男人屋里不放上两个人,就好似矮人一头似的……奶奶昨晚上也哭得泪人似的,我心里也不忍,可……”
朱绣揪着心,明白问:“你心里不愿意?”
平儿便有些怔怔的,哭道:“原说好了,到年岁给我配个人,我当陪房,长长久久的陪她一辈子!这会子这样,她心里能不落针,我只怕坏了我俩从小的情分……”
可两人都知道,王熙凤既然打了这主意,平儿就万难逃过。况且贾琏是个浪荡子,往日难道就不惦记平儿?这回难得凤姐松了口风,那人还不得立马上手。里外这男女主子一块威逼,平儿再聪慧,也逃不过去。
朱绣脑子里转了一百种法子,却一个也行不通。这还是她自当年招娣、七丫的事之后,再一回感受到回天乏术的深深无力。
平儿发泄一通,倒好受些,见朱绣也陪着她掉泪,还劝:“我这话说出来,就好受多了。你也别为着我多想了,这是我的命罢了。”
朱绣握着她的手,只能替她打算以后:“二奶奶的性子,咱们都知道些,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容易。你若是现在拿出来不愿意的款儿来,她心里也能宽些……”
平儿愈发敬重她,若非她心正,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平儿就道:“我还以为这府里就鸳鸯和我一样心思,旁的人,见有这日后可能当半个主子的巧宗,不骂我矫情取闹便是好的,只怕都会恭喜我,劝我惜福。”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便是成了通房又怎的,我只好生服侍奶奶便罢了。”
可这夹在一个浪荡子和一个醋罐子之间,也是难得很。
平儿放开了,就起身要洗脸,她与朱绣更觉亲密了,也不见外,朱绣给她舀水,她就着朱绣的妆匣梳洗了,拿着那提盒要走。
朱绣方才还没注意,这会儿恍惚闻到了些味道,便拦下问:“这里头放的什么?”
平儿红了脸,道:“这不是女孩儿该问的,我还得去跟二奶奶回话。”
说罢就要走,朱绣不依,抢上来一把掀开提盒盖子,里头果然是黑乎乎的一碗汤药。
平儿急了,见那药没洒了才松口气,嗔道:“你这丫头!这是我晚上喝的,快别拦我。”
朱绣两手捧出那碗药来,凑到鼻子前细闻:里头有马槟榔、浣花草、麝香、红花……旁的不说,这几种可都是苦寒凉宫之药,哪一味久服都能让人终生不孕,更何况这混在一起的呢。朱绣凝神去看,果然脑海中就浮现出“绝子汤,品质中等,副作用大,配方…”的认识。
这汤药下肚,不仅会使平儿绝育,还会把她身体底子都蚀毁掉,恐怕日后难有寿数。朱绣只觉得眼发黑,她本以为再怎么样王熙凤对平儿都有一分真心在。
平儿看她脸色都变了,也觉出不妥来,抖着嗓子问:“这药怎么了?”
朱绣用力气把药搁在几上,不答反问:“这是二奶奶赏的?”
平儿点头又摇头,“这原是家里的规矩,奶奶还躺着呢,是我自去厨上领的。”
朱绣便把那一串的药名念出来,平儿再不知事,也听说过这红花是打胎的虎狼药。
当下又惊又怕又痛,哭得哽咽难抬。
朱绣便道:“这药喝不得,若喝了,不说子嗣,只怕你身子骨也坏了。”说着就要泼了那药。
平儿心比黄连还苦,夺过来,赌气要往嘴里倒。朱绣忙一把掀了。
“你方才还劝我,怎么也糊涂了!你既说二奶奶还躺着,又说是你自己去要的,这就必然不是二奶奶的主意!”
“既不是二奶奶的主意,那就是有人要害你,要害你们奶奶,害你们二爷!”
“这是绝你的子吗,这是绝你们家琏二爷的子!依你和你奶奶的情分,若过几年她无子,要借腹,定然也只肯让你生……”
这些话如当头一棒,打的平儿清醒起来。
她本就聪颖,现在反应过来:“是这话,我们奶奶身边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她底子亏虚,这半月连丰儿彩明都不叫进来,昨晚上精神又耗费的很,我是趁她睡着才出来了。”
又回想说:“我说呢,这家里的惯例,大厨房管这些的掌事还磨蹭了这些时候,我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要给我。”
说到这,她就想起来,那管事的先还只扯闲篇儿,等一个毛丫头趴她耳根上不知说了什么,那管事才打开一个柜子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药包开始煎药。
平儿咬牙,这事得查清楚,只是得暗着查,怕这里头还不知道有什么糟污的阴司呢。
朱绣见她明白了,也不再说这个。她自己心里有些揣测——毕竟原书里,贾琏在府里偷的丫头不只一个,可都怀不上,倒是外头的尤二姐,不多时就怀上了。
要说这里面没猫腻,谁都不信,只是就算闹出去,也不是什么把柄,人家只需说上句“心疼侄女儿”就完了……等平儿心里有数了,她慢慢的透给凤姐,两主仆有了防备,日后定然也会有些变化了。
两人相视,不约而同的都略过话头去,朱绣避着人,在小药室里给平儿熬了一碗补身的黑乎乎的药,叫她带回去交差。
临走时,平儿若有深意道:“你那些本事还得藏着些儿……我、你且放心罢!”
这日后,平儿就梳起了头发,挽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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