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渺从未见过他般气虚力的样子,愣沉后问:“你,你好些了吗?”
“碍,小伤而已。”崔慕礼道:“阿渺,你坐下聊。”
若是小伤,须三名太医急救两时辰?
谢渺意戳破他,搬凳子,坐到离床畔不远不近的地方,视线划落时一呆。
……
“表哥。”她道:“你书拿倒了。”
“哦。”崔慕礼将书倒回,神『色』自若,“好了。”
谢渺正襟危坐,在思考怎能不着痕迹地探时,崔慕礼道:“你能否坐近点?我受了伤,视力有些下降。”
谢渺狐疑地抬眸,有说法吗?
崔慕礼道:“我足足昏『迷』了三日醒,又花了三日能坐起身……”
谢渺端着凳子往前挪。
崔慕礼:“初时,我喝不下『药』,沉杨好不容易喂进点,我马如数吐出……”
谢渺干脆将凳子往床边一放,崔慕礼停止卖惨,笑道:“多谢表妹看我。”
谢渺明知故问:“表哥,兵部尚书王永奇被抓,莫非也与灾银案有关?”
崔慕礼道:“八年前,王永奇与大理寺卿于俊峰一同奉命陇西查案,他暗中查到此事乃邹将军所为,却未报朝廷,反而转移灾银到杭州府,与其叔父王科易一同霸占了巨款。”
谢渺又问:“那皇让人抄了兵部尚书府,是否意味着此案尘埃落定,王尚书与王科易要认罪伏诛?”
崔慕礼道:“我遇袭那日,王永奇称有话要与我说,等我到了诏狱不久,王科易在狱中自尽,王永奇画押认罪,而我在回府途中遭遇暗算。”
谢渺认真地说了句废话,“崔表哥,你被人盯了。”
崔慕礼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王永奇之前在兵部一手遮天,要消弭他的势力,唯有循序渐进。”
谢渺问:“你不怕吗?”
崔慕礼反问:“怕能退出后路吗?”
……不能,崔府和定远侯府若退,只有家府倾倒、妻离子散的后果。
她凝眸望着他,哪怕容颜憔悴,他依旧磨而不磷,气节如松,正是样的坚韧,能扛起崔府百年不灭的风骨。
她由衷敬佩,道:“表哥,今后你要加倍小心。”
崔慕礼正为她眼中的担忧而欣悦,听她道:“你算时向圣禀明曲子铭那人渣的恶行?”
崔慕礼瞥了受伤的臂膀一眼,苦笑道:“我需派人搜集曲子铭的罪证,找到确切证据,万事俱备后,再呈到御前,争取将他一击必倒。”
谢渺道:“大概要多久能查清?”
崔慕礼道:“典子铭与其走狗已死,查案难度倍增,类似的案子,耗七八年也是有的。”
谢渺难掩失望,“要那久吗?”
“嗯。”崔慕礼道:“好在灾银找回,圣会松懈对邹夫人及齐的追捕,他们暂时忧。”
谢渺叹了口气,罢了,也算是有好消息。
“放心,我既答应了你,论如都会做到。”
崔慕礼说完,止不住喉中痒意,连声低咳起。谢渺听着,真怕肺都快被他咳出胸膛。
“我找人……”
她欲起身,被他伸手拉住衣袖,边咳边道:“我……咳咳,碍……咳咳……你再,再陪我坐会。”
谢渺只得坐下,默默看他咳得死活,却半分抚慰的意思。
真是心如磐石。
崔慕礼轻落长睫,自嘲道,竟全是他自找的苦受。
谢渺往回扯了扯衣裳,“表哥。”
他充耳不闻,牵着衣角不肯松手。
“……”
谢渺甚至认为面前是三岁顽童,而非那位早慧敏睿的崔二公子。
两人一左一右地拉扯,谁都不肯松手,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咚咚咚。
有人在外敲门,“公子,到换『药』的时间了。”
谢渺趁机拽回衣袖,“我不扰表哥换『药』了,改日再与姑母一道探望你。”
崔慕礼动了动手指,终是吐出一字,“好。”
谢渺理着裙摆起身,沉杨刚好掀帘进,见到她后倍感讶异,“表小姐,您也在呢?”
谢渺道:“正要走。”
“您慢走。”沉杨点点头,端着水盆走近,冷不防对崔慕礼深晦如海的丹凤眸。
……咦?他怎觉得公子在生气?
“公子,属下给您换『药』。”他战战兢兢地道。
崔慕礼紧抿唇角,淡望着他。
“太、太医说,每日要换两次『药』,有助于伤口愈合。”他莫名其妙的结巴起。
谢渺的脚步已跨出内室,崔慕礼眸光倏然冷下,浑身散出一股厌世气息。
沉杨背后凉,忽然脑门窍,提高嗓音道:“虽然属下手艺不精,每回都将伤口弄出血,但眼下其他靠谱之人可用,公子您暂且忍忍吧。”
谢渺的脚步变缓。
沉杨佯装不知,继续夸张道:“不过是流点血,擦干成,总比溃烂脓要好,太医说了,您伤口太深,若处理不再引高烧,有危及生命的可能。”
谢渺掀帘的手顿住,忍不住回头看向沉杨。
沉杨将长巾甩到肩,以一副搓澡工的派头,粗鲁地拽他坐到床沿,扒起衣裳,“谁让您身边没心灵手巧的丫鬟,只能用属下凑合凑合了……”
崔慕礼低垂着头,像虚弱的娃娃,任由旁人摆布。
“……”谢渺的眼皮在疯狂跳动,“沉杨。”
沉杨茫然抬头,“表小姐,怎了?”
谢渺蹙眉,“你动作细致些。”
沉杨立刻表演一壮汉为难,“表小姐,属下平日里舞刀弄枪,不知细致为物……”
说话时手劲过猛,拉得崔慕礼剧烈摇晃,额头差点撞床柱。
谢渺:……
崔慕礼:……
沉杨:……公子,都是为了您的幸福,您可不能秋后算账。
谢渺看得心惊肉跳,行动先于理智地出声,“你放下东西。”
沉杨勾起抹窃笑,随即强行压下,“我放下东西?那谁给公子换『药』?”
谢渺憋出一句,“我。”
“您替公子换『药』?样好吗?”
“总比你弄死你家公子要好。”谢渺耐不住火气,走到他面前摊手心,“给我。”
沉杨将东西如数交给她,心底不住喊冤:天知道,他平时换『药』有多细致,连得结都意向绣苑里的小娘子们请教过。唉,他番舍己为公子,真是牺牲极大。
他交代完换『药』步骤,有眼『色』地快速退离。
谢渺走到桌前,将长巾浸到温水中,背着身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姑母院里找——”
“愿意。”他轻声抢答:“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谢渺懂他的意思,他已成了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任人都有可能加害于他。
她擦净手,拧好长巾挂在盆沿,走到床畔,是询问也是叙述,“我解衣裳。”
他端正坐好,“好。”
她先理平被沉杨扯歪的领口,再细慢地挑衣带,依次褪下外衣,里衬,『露』出肩胛处厚厚的染血绷带,手指顿时微滞。
过了片晌,她握着小剪子,慎之又慎地剪绷带,一圈圈地解绕。
她离得那样近,秋瞳翦水,眉尖蹙着忧思,美得犹如一只落单的雁,孤勇飞入他的空域。
……留住她,叫她永远法飞离。
他内心在疯狂叫嚣,面却风平浪静。
绷带被完全拆下,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视野中,谢渺倒吸一口冷气,惘然失语。
麻密针脚爬满红肿的伤口,好似丑陋可怖的千足蜈蚣,牢牢攀附在他修挺的肩胛处。
前世他没有遇到如此凶险的追杀,也未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由于她的介入,一切都生了改变。
他看出她的惊怵,安慰道:“不碍事。”
谢渺别脸,语调涩然,“你忍着些。”
她用帕子擦拭血污『药』渍,重复数遍后,以指腹『揉』透明『药』膏,轻柔地涂抹到伤处。
过程中难免会牵出痛楚,『荡』到心怀,却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或许此番受伤,并不算是坏事。
换好绷带,谢渺额际亦沁出粒粒汗珠,崔慕礼不待她反应,极为自然地用帕子替她按。
谢渺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揉』着酸痛的手腕,道:“好了。”
他再留住她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帘后。
*
乔木送谢渺出院,笑道:“表小姐,您以后要是有空,不妨多看看公子。”
谢渺避而不答,道:“你待会同仁医馆请老大夫,好好教沉杨怎给伤口换『药』。”
乔木闻言一头雾水:嗯?沉杨『药』换得没『毛』病啊,认认真真跟太医们学了好几天,连林太医都夸他粗中有细呢!
谢渺怀揣着心事,没有直接回海花苑,茫目的地逛到了尚清湖边。
昨夜的一场疾雨过后,天气陡然转凉,枫叶落满小径,秋意席卷宇内。
拂绿见她穿得有些少,说道:“小姐,您若是还站会,奴婢给您拿件披风。”
谢渺道:“好。”
她只临湖远望,不再凭栏而坐。年落水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她刚重生回,在崔慕礼与周念南面前出尽洋相,他们忌惮她耍心眼,谁都不肯下湖救她。
四季眨眼而过,他们都变了,唯剩她没有变,不肯变,也不会变。
身后有人走近,她疲惫道:“拂绿,我乏了,回吧。”
空气一静,似曾相识的柔软音响起,“谢小姐,是我,苏盼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