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都开了口, 谢渺还能说什么?
她认命地点头,道:“夫人,我过去看看表妹。”
她慢吞吞的往人群走, 好在那边气氛火热,无人注意到她的靠近。
庆阳郡主不蠢,她很快便明白这位崔三小姐是借机发难,什么过时不过时的,其中恐怕另有深意。她佯装懵懂, 不耻下问:“崔三小姐说的是, 我久未回京, 想来的确与风尚脱节, 除了这些, 你是否还有其他事情能指点于我?”
她装得太好,而崔夕珺鲜少面对真正口舌蜜饯之人,竟然信以为真,越说越过分, “听闻西境民风开放,女子更是大胆, 看中谁便直接跟家去。但大齐是礼仪之邦, 我们女子当娴静知耻,切莫一厢情愿,强而后可——”
苏盼雁暗叫不好,忙上前半步, 截断她的话,“庆阳郡主, 夕珺年幼无知, 你切勿将她的话当真。”
庆阳郡主并未说话, 目光游移在崔夕珺的面庞,须臾,竟鼓起掌来。
啪啪啪。
“好一个年幼无知。”她微微笑着,语气是截然相反的阴森,“无知到敢对本郡主出言不逊。”
事已至此,崔夕珺反倒豁出去了,决意将心底话一吐为快。她推开苏盼雁,直视庆阳,振振有词地道:“我所言皆出自肺腑,郡主身为皇家贵胄,玉叶金柯,怎能不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强权固然能蛮来生作,但枉顾他人意愿,最后不外乎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郡主又何必执迷不悟?”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崔三小姐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庆阳郡主仗着身份强人所难,而郡主回京短短月余,唯一传闻便是与周三公子的婚事……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崔三小姐竟起了与庆阳郡主夺人的心思!
周念南这家伙,果真是招蜂引蝶的很!
庆阳郡主的眉眼压着怒意,余光朝旁一瞥,便有两名嬷嬷会意,气势汹汹地上前,左右架住崔夕珺的身子。
苏盼雁与辜幼岚也被人隔开,只能干着急地喊:“郡主,我替崔三小姐向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计较!”
崔夕珺却不领好意,一脸无畏道:“庆阳郡主,你动手前要想想清楚。我祖父是圣上之师,父亲是吏部侍郎,兄长是状元郎。”
她所言不假,崔家乃簪缨世家,名声清贵,即便是承宣帝也礼遇三分。但庆阳刚回京城便在众人面前被落了脸面,又事关周念南,她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便是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她也要让崔夕珺知晓厉害!
庆阳郡主疾步上前,高抬起手,狠狠朝她脸上掴去——
众人屏息提气,崔夕珺吓得闭上了眼,而此时,一只细软的手掌横空出世,准确擒住庆阳郡主的手腕。
空气瞬凝,鸦雀无声。
“郡主。”谢渺打破沉默,一团和气地道:“今日春意阑珊,琼枝戴蕊,何必为点小事丢了赏花兴致?”
庆阳郡主甩了一下,没甩开钳制,不由对她横目以对,“哪里来的臭丫头,竟然敢教本郡主做事?”
谢渺松开手,极为自然地挡到崔夕珺身前,“我叫谢渺,是崔夕珺的表姐。”
“谢?我倒从未听闻,京城有哪家贵女姓谢。”庆阳郡主摸着被她碰过的手腕,半抬着眼皮,斜唇讥笑,“不如你也与你表妹般,先报一遍家门,吓唬吓唬本郡主?”
有知情者递话:“郡主,这谢渺是崔夕珺继母带来的便宜表姐,双亲早早便去世,从平江不远千里赶到京城投靠的崔家。”
庆阳郡主“哦”了一声,掩着唇笑,越笑越大声,“哈哈哈,你们崔家可真有意思,一个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另一个便更可笑,寄人篱下的破落户,也敢学江湖大侠打抱不平。”
人群里传来附和的笑声,崔夕珺理智回笼,渐生悔意,随即,似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
她好歹是崔家嫡出的小姐,庆阳郡主便是教训也要手下留情,但谢渺,谢渺她出身低微,若真被打出个好歹,她要怎么向谢氏交差?
既是她闯下的祸,便由她自己来承担!
她梗着脖子,狠心骂道:“谢渺,你滚开,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谢渺毫不意外她的回答,却没照做,反倒侧眸望住她,“夕珺,姑母请我照看你。”
崔夕珺神色复杂,扭开头,红着眼道:“谁都知晓我与你不对付,哼,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庆阳郡主看了场好戏,啧啧称奇,“你们瞧瞧,这对表姐妹,一个是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低微如蚍蜉,却试图撼树,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有人配合地大笑。
谢渺神色如常,转向庆阳郡主,“郡主,只因我家世不如人,便连上前阻拦表妹犯错,你们都觉得可笑吗?”
庆阳郡主抬手,由旁人替她递上绢帕,擦拭腕间不存在的脏东西,并不直接回答:“我父王是圣上亲弟,封号为‘瑞’,统掌燕都,镇守西境,而你,算个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庆阳郡主的傲慢与鄙夷,这是高贵出身赋予她的资本,无人能够反驳。
唯有谢渺,眸光剔亮,不卑不亢地道:“家父谢和安,字致远,十八岁考上秀才,二十二岁中举,同年受圣上任命到蜀郡罗城为县令。”
笑声一顿,紧接着愈演愈烈,有人笑不可遏地道:“九品县令,这样大的官,我在京城都没机会见,改天得让父亲带我到边荒之地见识见识。”
九品县令,芝麻大的官。
谢渺垂下眼,沉默几许,就在众人以为她会羞愤而泣时,她开了口:“我父亲到罗城上任时,罗城刚遭受地动之祸,横尸遍地,满目疮痍。无数百姓遇难,偶有幸存者,也都如行尸走骨,生不如死。房屋倾摧,家园被毁,亲人的逝去更使他们悲恸欲绝,许多人承受不住这种痛苦,选择投河自尽,一具具尸体漂满了江面。”
“父亲到罗城的首件事便是收敛尸体,从坍塌的房屋下,从浑浊的江水面,收敛一段段悲苦人生。他忍着眼泪,咬紧牙关,带领幸存的百姓重建罗城,与他们一起开辟荒地,培育稻谷,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短短半月,便瘦得不成人形。”
“父亲将罗城当成他的家,将罗城百姓当成他的亲人,与他们相处的时日比我还多。明德十三年,罗城涌现一伙人贩子,专门拐卖幼童。我父亲去解救被掳的孩童,不曾想被歹徒发现——”
她的语调有丝不易察觉地颤,“被他们当场灭口。”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心情莫名凝滞。
“砂砾虽小,亦能积如山高。蚍蜉微渺,亦有鸿鹄之志。”谢渺停顿片晌,才道:“我父亲只是罗城的一任九品县令,如砂砾,如蚍蜉,俯拾皆是且无足轻重。但他忠于职守,勤勉尽责,行止无愧天地,不该受人轻蔑耻笑。”
谢渺音容平静,投下的话语却掷地有声,深刻砸进众人心底,也砸碎她们引以为傲的出身高贵论。
久久无声。
不知何时,定远侯夫人身侧出一道身影。他失神地凝视着她,脑中不断回荡那一番话语。
他不知道,从不知道,原来她父亲是那样轻身殉义的一位英雄。他竟然还三番两次,用出身来嘲笑攻击她——
他握紧双拳,想给过往的自己狠狠几耳光,更想冲过去护住她,将蔑视嘲笑通通还给那些人!
“念南。”定远侯夫人平息触动,按住他的手,“你切莫冲动,我去帮她。”
就在此时,情况陡然生变。
庆阳郡主见众人神色惭愧,纷纷倒戈,忍不住勃然大怒,失态喊道:“任你花言巧语,也掩不过低劣出身的事实!来人啊,将她给我绑起来,本郡主要治她冒犯之罪!”
庆阳郡主“威名远扬”,哪怕旁人有心劝阻,也不敢去触她的霉头。
周念南顾不得定远侯夫人的阻拦,甩袖便要冲过去,然而有一道人影比他更为迅捷。
来人身形修挺,健步如飞,横身严实地挡住谢渺,替她遮去所有或惋惜或钦佩地注视。
苏盼雁与辜幼岚均是眸光一亮,异口同声地喊:“崔二哥崔二公子!”
崔慕礼置若罔闻,长眸清冷,转向庆阳郡主,“庆阳郡主。”
面对如此出色的男子,饶是庆阳心有所属,也不由收敛姿态,“崔二公子。”
崔慕礼道:“舍妹失礼,还望郡主海涵,改日我定携礼登门道歉。”
这话的意思是……
庆阳郡主勉强勾唇,故作大度,“不过是女儿家的口角之争,崔二公子无需在意。”
她常从父王与圣上口中听闻他的名字,清楚他非庸碌之辈。崔夕珺与谢渺固然可恨,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没有必要与朝廷命官正面结仇。
她朝两位嬷嬷使了眼色,后者立刻松手,崔夕珺重获自由,带着哭腔朝崔慕礼喊:“二哥,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我——”
岂料崔慕礼看也不看她,转身望着谢渺片刻,继而朝她拱手作揖。
嗯?
众人心猜,崔二公子眼花了不成,庆阳郡主在他后头站着呢!
又听他道:“表妹,失礼了。”
嗯?
众人一头雾水,谢渺也莫名其妙,而崔慕礼旁若无人般牵起——牵起谢渺的手。
谢渺:??????
众人瞠目咋舌:????
崔二公子怎会?????
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谢渺抵抗无效,被崔慕礼牵着往外走。
崔夕珺回过神,跺脚追了上去,“二哥,你,你等等我!”
漫天的落英缤纷里,矜贵青年拉着不情不愿的少女,身后追着一抹气喘吁吁的水红色,仿若一张生动的画卷,徐徐铺展在众人眼前。
众人若有所思,仿佛勘破某些不得了的秘密。
莫非……难道……原来……?
辜幼岚笑意渐消,苏盼雁泫然欲泣,而周念南被定远侯夫人死死摁住,呵斥道:“你这会追上去,是怕她竖敌太少吗!”
回程的路,谢渺被塞上崔慕礼的马车。
谢渺坐在细密的藤垫上,浑身别扭,“崔表哥,揽霞和拂绿在车里等我,我还是回自己的马车吧。”
崔慕礼与她隔案而坐,“半月不见,表妹连与我共处一车都不愿意?”
废话,当然不愿意。
谢渺严肃道:“表哥此言差矣,男女有别,应当保持距离。”
崔慕礼道:“既然如此,表妹往日给我绣的香囊腰带,是为何意?”
……
谢渺只悔重生的太晚,不能回到四年前,扭转做下的蠢事。
“崔表哥。”她眼神真挚,诚恳地道:“一直以来,我都将你当成亲生兄长。”
“亲生兄长”四个大字,铿锵有力地压上崔慕礼肩头。
崔慕礼回视,“哦?恐怕得让表妹失望了,我不愿当你的血亲兄弟。”
他眸光深邃,从容不迫,似乎就在等她开口,便用言语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谢渺:……不能中计。
谢渺笑容僵硬,生硬地转移话题,“表哥此次出行,办事都顺利吗?”
“尚可。”崔慕礼长眸微敛,不冷不热地道:“难为表妹挂心。”
谢渺好歹与他当过多年夫妻,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她想了想,问道:“我哪里得罪了你?”
崔慕礼道:“没有。”
……那就是有。
谢渺思忖该怎么熬过回崔府的这段时光。
案备酒水,崔慕礼倒上两杯,推过其中一盏到谢渺面前,“十年桃花酿,入口醇馥柔和,你尝尝。”
谢渺酒量不佳,重生后更是一心向佛,早已戒荤戒酒。
她推辞道:“我不擅饮酒,表哥随意,无需管我。”
崔慕礼轻晃酒盏,笑道:“表妹成日与佛经作伴,又滴酒不沾,倒有些出家人的风范。”
谢渺装作听不懂他的试探。
那日她在莒裳阁说得话并未掩人耳目,旁人知晓也不奇怪。崔慕礼听见了最好,省得他还当她像以前那样,不知分寸地痴恋于他。
崔慕礼却不再纠结此,转而道:“表妹记得离开前我说得话吗?”
谢渺回忆起那日窗边的场景,他送来药膏,告知要离开半月,要她莫再莽撞受伤。
莽撞受伤?
谢渺满不在意地笑笑,“我很好,无需表哥挂念。”
崔慕礼静默瞬息,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抚。
“无碍。”他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