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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作者:凝陇字数:6870更新:2022-12-01 00:36

蔺承佑在藏宝阁里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

那封信他写了又扔, 扔了又写,终究没有寄出去。

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好像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自圆其说了。

他现在很困惑,甚至有点混乱。

先前绝圣和弃智问的那些问题, 每一个都让他哑口无言。

他何止记得今日早上滕玉意穿的什么衣裳, 他明明连她前几日都穿了哪些裙裳也都说得上来。

比如那回在玉真女冠观, 地宫里光线暗没大瞧清,但出来后他可看见她穿着一件月白色团荷花单丝罗花笼裙, 走动时笼裙上的花苞绰绰约约的, 让他想起夏日碧波里的荷花。

再就是那晚在梨白轩,她因为梦见他被刺杀不放心,特地准备了一桌酒菜款待他,如果没记错,那晚她身上穿的是件绯色襦裙。

还有前两晚,他为了打探线索过去找她,当晚滕玉意身上穿的襦裙、头上戴的珠花, 全都是烟罗紫。

哪怕已经过去好几日了,滕玉意这几次的穿戴依旧清清楚楚装在他脑海里他甩甩头试图让自己静一静, 却又想起当晚他教她轻功时的情形。

也不知他当时怎么想的,明明有无数还人情的法子,却偏要教滕玉意轻功,而且一教就是一两个时辰,一直教到她入门为止。

想想从前,除了在阿芝阿双和两个小师弟面前, 他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过。

不,不只近日教轻功这一件事,细想起来, 上回在乐道山庄他就对滕玉意挺有耐心的。

知道她的剑急需浴汤,他明明憋着一肚子火也赶回房里洗澡。

看出她喜欢赤焰马,他就想法子把马送到她手上。

明知道所谓的“小涯能预知”是假话,他也耐着性子听她扯谎

想到此处他一凛,等等,难道他喜欢滕玉意比滕玉意喜欢上他还要早?

他哑然,看样子好像是这样。

像刚才,绝圣和弃智可恶归可恶,但他们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听说滕府给观里送了礼就停步是事实,看到滕玉意送他换骨醪就高兴也是事实。

换作是旁人送的,他会这样高兴吗?

他沉默了,不会。别说高兴,说不定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叫他高兴的不是那两罐美酒,而是送礼的人

越想心越乱,干脆从屋里出来立在廊下,换个地方继续出神。

春雨还在下,空气中有种清凉感,霏微雨丝默然飘洒到脸上,让他心头的那股燥热稍稍平复了点。

理到现在,他差不多已经把混乱的思绪彻底理清了,他目下很肯定,那个蛊毒是假的,他说不定早就喜欢上滕玉意了。

所以他到底何时喜欢上她的?

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这是一笔糊涂账。

那么他到底喜欢滕玉意哪儿啊?

这个他倒是很清楚,她好像哪都让他喜欢。

比如现在,他只要想到她笑起来的模样,心房就像淌过一股清甜的泉水那样舒爽。她护着自己人的那股执拗劲,简直有种说不出的可爱,还有她发脾气和算计人的样子,也都让他觉得有意思。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了。

行吧,他就是喜欢滕玉意又如何,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他和滕玉意现在算是两情相悦。今早她一回府安顿好就给他送礼,昨晚看到他涉险,更是毫不犹豫让端福过来帮忙。

她喜欢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想起锦盒里的那两罐珍异的美酒,他心头的笑意蔓延到了脸上。

忽又想,他是不是得送点比这更珍异的东西才行?

小娘子都喜欢什么啊珍宝?首饰?

伯母应该很懂这个,只不过他现在得先回一趟大理寺。

在心里盘算好了,蔺承佑仰头看向天色,惊觉时辰已经不早了,下了台阶朝外走。路过一株桃树时,本已走过了,忽又撩袍飞纵上去,找到一根结了桃子的树枝,随手掰断跳下来,这举动简直莫名其妙,但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发泄身体里那股轻盈的热气。

一路走下来,他不但手里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树枝,身上还出了一身汗,这样发泄一通,身体里那股说不上来的兴奋感才算消减几分。

回到经堂一问,绝圣和弃智想是跑到厨司做三清糕去了,蔺承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纵马赶往大理寺去了。

宋俭和静尘师太的尸首都停在大理寺的检尸房。

今晨仵作已经验过尸了。

射杀宋俭的毒箭,与静尘师太服下的毒丸并非出自同一种毒药,巧的是两种毒药都需现配,而且原料都需从从婆罗门胡手里买来,这点跟天水释逻如出一辙。

再看那边舒亮一家三口的尸首,三人服用的毒药就是平常坊市中能买得到的断肠草。

严司直叹为观止:“这个皓月散人还真是殚精竭虑,为了把整桩案子嫁祸到舒亮头上,不曾漏下其中任何一环。”

蔺承佑望着舒亮的尸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桩,如果此人不是清散人,而是真正的舒亮,静尘师太选中此人,仅仅因为他是舒丽娘的亲戚么。

静尘师太先瞄上做过恶事的舒丽娘,碰巧又发现舒亮身材跟她一样矮小,暗觉这是个完美的嫁祸对象,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局。

耳边又响起严司直的声音:“对了,早上郑仆射来来了一趟,似是因为听说舒丽娘在家乡谋害过小姑大感震惊。与我说,单凭静尘师太的一面之词,如何能断定这件事是真是假。我只好如实说,我们昨晚通宵搜查玉真女冠观,未能搜到记载这些受害者做过恶事的本簿,想来静尘师太为了不露出破绽,历来只是在旁偷听,因此白氏和舒丽娘究竟犯没犯过这些事,还得回头细细查验。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他老人家,舒丽娘与婆家不和是事实,被静尘师太选为谋害目标也是事实,长安和同州的孕妇那么多,静尘师太选了那么久才选中三个,说明是十拿九稳才动手,从这一点看,舒丽娘估计”

说到此处严司直苦笑:“郑仆射对这个外宅妇倒是够上心的。”

蔺承佑摸摸下巴,噫,他怎么就忘了郑仆射了,舒丽娘去年七月来投奔舒亮,中秋那晚就认识了郑仆射,她怀揣一本诗集撞入郑仆射的怀中,分明早有准备,可她一个寻常老百姓,如何知道宰相当晚的行踪。

他眼角一跳,这该不会是舒亮帮她安排的?

有这个可能,舒亮在京兆府任职,打听郑仆射的行踪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而从舒亮早年在华州的经历来看,他与自己的表哥表嫂分明早就断绝了来往,但舒丽娘因为在婆家住不下去跑来长安时,舒亮却不计前嫌收留了她。

如今想来,舒亮或许是看这个外甥女不但姿色出众,还懂几句酸诗,知道郑仆射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便将计就计收留了舒丽娘,之后再制造一场邂逅,顺理成章把舒丽娘送给了郑仆射。

想来这场“月下邂逅”安排得很成功,所以舒丽娘才到长安一个月,就如愿搭上了郑仆射

蔺承佑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一个京兆府的小吏通过女人搭上宰执,只是为了升官么,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

对了,舒亮早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幕僚,后来又是在彭震的推举下进了京兆府。

照这样看,舒亮借自己的外甥女搭上郑仆射,会不会其实是彭震的授意?

彭震是一方强藩,若是直接送女人给郑仆射,任谁都看得出他有不轨之心,若是通过底下人安排女人,那就隐晦得多,也聪明得多了

来回思量一番,蔺承佑转头看向那边静尘师太的尸首,所以她和她的幕后之人挑舒亮作为嫁祸对象,不仅因为他有个做个恶事的怀孕外甥女,也不是因为他自己身材矮小。

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为了对付舒亮背后的彭震。

可是这一点实在让他想不明白,静尘师太一心要谋害圣人,对付彭震对自己有何益处?

要知道彭震是淮西节度使,拥军十万,军纪严明,面上对朝廷忠心耿耿,言行上毫无错处,与这等朝廷信任的强藩交手,只会给自己带来天大的麻烦。

但静尘师太不但查到了彭震暗中令人送女人给宰执的事,还把这枚不起眼的“小卒”舒亮拉出来当嫁祸对象。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舒亮一死,彭震不可能不知情,而以此人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任人这样暗算自己。

然而静尘师太还是这样做了。

想来想去,蔺承佑心猛地一跳,莫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朝廷顺着舒亮这条线查下去。

只有查下去,朝廷才会得知彭震暗中笼络朝臣的阴谋,而彭震如果真有不臣之心,知道朝廷在暗中查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蔺承佑面色难看起来,所以静尘师太和她的幕后主家这样做是为了逼彭震造反?

忽听严司直和另一位衙役说:“宋世子的尸首已经检验完了,回头要送到青云观去。”

蔺承佑回过神,大理寺这边的事整理完了,他需马上进宫一趟,除了跟伯父汇报此案,还得跟皇伯父商量帮贞娘招魂一事。

他走到宋俭的尸首前,怃然良久。

宋俭面庞安静,一双眼睛却睁着,蔺承佑试着帮宋俭合眼,试了几次都合不上,想来没等来贞娘的魂魄,宋俭始终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严司直在旁静静伫立一晌,叹息道:“唉,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滕玉意在院中练了一回剑,程伯过来回话,说青云观听说是滕将军令人送的礼,把点心和酒都收下了。

滕玉意放了心。

那两罐换骨醪可是她珍藏了好久的宝贝,若不是想好好向蔺承佑表达谢意,她也舍不得把这两罐宝贝取出来。

若是蔺承佑连这个也瞧不上,她也寻不来更好的宝贝了。

“紫玉鞍做得如何了?初七可就是成王世子的生辰了。”滕玉意忙着跟端福学剑,口里却不忘问程伯。

程伯目光霎了霎,娘子这一从大隐寺回来,就又是给成王世子送酒又是催紫玉鞍的,该不会是

说起来娘子也及笄了,为了躲灾又与成王世子打过不少交道,成王世子又是那样的好模样,娘子会生出心思也不意外。

唉,他得尽快让老爷知道这些事。

“程伯?”滕玉意奇道,程伯居然也会失神。

程伯苦笑道:“催着呢。已经做好了,今日工匠就会送到府里来,到时候娘子亲自过目,如果还需改动,就马上吩咐下去,不必担心,绝对来得及在初七前做好。”

滕玉意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

程伯又把听来的事告诉滕玉意:“听说朝廷这个月就会重开香象书院,名单已经差不多定好了,娘子的名字也在其列。”

滕玉意动作一顿,忙把小涯剑收回来:“这件事阿爷知道吗?”

程伯道:“老爷知道。”

滕玉意恼火道:“阿爷这是打算让朝廷给我指婚了?”

程伯眨了眨眼,莫非他多想了,看这架势,娘子似乎没想过嫁给成王世子。

“老爷起先也想推拒此事,但此前圣人曾将老爷召入宫中,从宫里出来后,老爷就改了主意。这毕竟是朝廷与各藩臣之间互相牵制的一种手段,老爷身为一方强藩,想来也是身不由己。”

滕玉意哼了一声:“你不必说了,回头我亲自问阿爷。”

程伯唯恐父女俩又吵起来,忙道:“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忧,圣人和皇后仁厚,即便指婚,也会事先询问两方的意见,这回去书院里念书,娘子只当去结交些合得来的小娘子,再说娘子已经与段小将军退了亲京城里这些世家子弟也不全是纨绔,比如淳安郡王、武中丞家的几位公子哦对了,还有成王世子,个个都是芝兰玉树。”

说到成王世子时,程伯故意加重了字眼,同时还偷偷觑着滕玉意的神色。

滕玉意仍在盘算如何跟阿爷说道此事,不经意回眸,狐疑道:“程伯,你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程伯吓得收回目光,照这样看娘子又不大像对成王世子有心思,不然该有羞态,想想也对,每回提到成王世子时娘子都坦然得很,不像有什么倾慕之意,倒像是把成王世子当成大恩人来看待,不过这也不奇怪,娘子若是待谁好,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

疑虑是打消了,担忧又浮上心头,娘子送这样贵重的东西给成王世子,不怕别的就怕成王世子那边生出什么误会,老爷和娘子都不大想跟皇室联姻,而蔺承佑可是正宗的皇室子弟,一来二去的

不行,他还是得把这件事告诉老爷。

滕玉意斜睨程伯:“程伯,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啊,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要是阿爷回来了,不论多晚都告诉我。”

“哎。”

哪知这一等,滕绍居然好几日没回府,每每问程伯,程伯只说老爷要忙军务,好在离香象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尚远,朝廷也迟迟未正式公布学生名单,滕玉意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到了初六这日,程伯捧着修整好的紫玉鞍请滕玉意过目,滕玉意绕着紫玉鞍转了好几圈,表示很满意。

“收好吧,明日我得亲自去成王府送礼。”滕玉意道,“对了,打听清楚了吗,明日去成王府的都有哪些人?”

“人太多,士庶都有。娘子你瞧,光名簿就有厚厚几册。”

这么多人?想必贺礼也会很多,她送的紫玉鞍到时候不会淹没在一大堆宝物中吧。

她得想想法子。

滕玉意慢慢踱步:“也好,明日早点去杜府接姨母和表姐吧。对了程伯,你帮我给青云观的小道长送封信,还有,李光远李将军家的女眷也会去吗?”

程伯一愣,李光远可是老爷当年手下的副将,因为立下大功连得擢升,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藩臣了。

“娘子怎么想起来问李将军了? ”

滕玉意:“别问这么多,你先找一找名册上可有他们。”

程伯翻了好半天名簿:“有,李将军和女眷都会前去。”

滕玉意秀眉微挑:“知道了。”

等程伯退下,她疑惑地想了半天,敲敲剑柄道:“小涯,你出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过了半天,小涯懒洋洋钻出来:“什么事?”

滕玉意思索着在席上坐下:“有些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有个人总让我有些疑惑,喂,小老头,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会记得前世这些事吗?”

蔺承佑一大早就被太子拉到淳安郡王府去了,廊下垂竹帘,设青缛紫案,叔侄三人坐在廊下的茵席上,一边说笑一边喝茶。

帘外幽篁婆娑,姿态入画,院中花影葱茏,清芬满怀,对着美景端坐一晌,再多愁绪仿佛都能涤净。

太子用银笊篱舀了舀茶汤,亲自给蔺承佑端了杯茶盏,笑道:“来,喝口皇叔亲自煮的茗汤消消乏,案子破了也没看到你歇一歇。明日就是生辰了,别再把案子挂在嘴边了。”

蔺承佑:“放心,今日我绝不提。”

太子道:“香象书院不日快开了,昨日阿娘说了个笑话,说长安城有小娘子不愿嫁入宗室的,最近都忙着议亲或是给郎君送信物呢。”

蔺承佑摩挲着茶盏,心不在焉道:“长安最好的首饰铺是不是摘星楼?”

淳安郡王微讶抬眸:“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蔺承佑哦了一声:“随便替人问的。”

他虽从小见惯了珍奇珠宝,却从没亲自去买过首饰。阿娘和阿芝的那些首饰要么是宫里定制,要么是府里添置的。

说起这家摘星楼,他往日也曾去过几回,但都是为了查案,或许除了这家名头响的,长安还有更好的首饰铺,怕跑错了,所以想跟人打听打听。

太子笑道:“这是得问皇叔了,我也没在坊市间买过首饰。“

正好管事带着下人们抱着一堆东西从庭院中路过,淳安郡王招手:“过来。摘星楼如何?”

管事认真想了想,弯腰在阑干外答道:“应该是长安最好的一家了,价钱比旁处要贵得多。取名摘星,便有罗尽天下异宝之意。”

这名字倒是不错,蔺承佑琢磨一番,笑道:“知道了。”别的东西滕玉意估计也瞧不上,既然这家是最好的,那就好说了。

太子疑惑地看了眼蔺承佑:“你替谁问的?”

“同僚。”蔺承佑含糊道。

太子还要再追问,管事后头的一个仆妇突然从怀里掉下来一样盒子。

蔺承佑无意间一瞥,脸上的笑容凝住了,那锦盒居然与送到青云观的锦盒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出自滕府。

再看那妇人脚边,盒子里的东西已经撒出来一小半了,是点心。

管事喝骂妇人几句,回身冲几人赔罪道:“下人无状,惊扰了几位殿下。”

蔺承佑装作不经意笑道:“那都是些什么啊?”

管事笑道:“都是那些倾慕殿下的小娘子送来的礼物,有点心,有香囊,有些东西因为查不到来历,连退都没处退。”

蔺承佑心里急跳,扭头笑了笑道:“皇叔,那盒点心都撒了,扔了多可惜,不如拿过来给我们吃了吧。”

太子也冲管事招手:“拿来吧,阿爷最恨我们浪费黍粮。”

那管事就把那锦盒送过来,蔺承佑一看就变了脸色,锦盒里整整齐齐装着二十多枚糕点,糕点洁白软糯,上头点缀着细白的梨花花瓣,要多别致就有多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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