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暗想这倒是个索要解药的好时机, 只恨这时候万万不能让蔺承佑分心。
见喜喝道:“尸邪!你嗜吃人心,盖因形不全神有亏,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你吃了这么多颗心, 胸腔子里依旧空空荡荡?”
尸邪眼珠一动, 转眼又恢复了那幅娇憨的神气:“老头子, 你在说什么呀?”
众道面上掩盖不住忧惧之色,尸邪身上已埋入四根蔺承佑的日烁笴, 换作别的邪魔, 早就痛不欲生了,尸邪却仍对答如流。
“你应邪而生,邪能腐心,哪怕再过一百年、再吃一百颗心,你依旧是个无血无根的怪物,永远别想修成正道,永远别想正大光明行走在天地间。”
尸邪嘴边的笑容不见了, 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众道大喜,互相交换眼色, 迅速咬破指尖,再次催动阵法:“趁虚而入,万道归宗。”
话音未落,剑光倾泻而出,汇作一股流光溢彩的真气,坌然涌向尸邪, 光芒烁目耀眼,令人不敢逼视,击到尸邪身上, 尸邪痛哼起来。
众道喜出望外,拼尽全力将剑气催到极致,口中念念有词,飞快绕阵而走,可是没等剑气将尸邪浑身缚住,顷刻间便消弭于无形。
众道支撑不住,齐齐喷出口鲜血来,滕玉意看得心惊肉跳,这邪物的怒气竟是装的。她看不懂道法,但五美既拿来对付尸邪,想必是东明观的绝技,谁知落到尸邪身上,居然全无效用。
尸邪娇笑道:“好玩,好玩,你们花样可真多,还有吗?许久没有这么多人陪我玩了,我要带你们回家去,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蹴鞠。”
它笑声如铃,在这幽静夜里听来,说不出的惊悚可怖,忽听蔺承佑喊道:“丰阿宝,你还有家吗?”
尸邪笑容一僵,转动眼珠看向蔺承佑,蔺承佑笑道:“哦?原来你真的叫丰阿宝。”
尸邪冷冰冰看着蔺承佑,阴风在脚下回旋,吹得她的襦裙微微摆动,周遭空气冷却下来,仿佛随时都能招来一阵盲风怪雨。
蔺承佑叹道:“生前被幽禁在行宫里,死后变成不生不死的怪物,说来怪可怜的,丰阿宝,你也不想这样的吧。”
尸邪两手吹落在身侧,殷红的指甲迅速伸长,刹那间长到了极致,又卷成蜗形弯回掌心。
“我本来想同情同情你的身世,可惜尸邪无‘邪’不生,你本性不够歪邪的话,死后也不会成为尸邪。你生前没少害过人吧,白日我们去樊川行宫旧址找寻,猜我找到了什么——数十具女子的骸骨,分别埋在宫里各个角落,死法各不相同,你是行宫主人,这些人是你令人杀的?宫女?为何被你杀,惹你不高兴了?”
尸邪面上毫无波澜,额心的箭却开始摇摇欲坠,蔺承佑笑了笑:“小小年纪便如此嗜杀,你爷娘怎么也不管管你?哦我忘了,长到十六岁而殁,你见过你亲生爷娘吗,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尸邪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眼睛染成血红,红唇一张,吐出两根尖锐的雪白长牙,指甲迅速往外伸展,乍眼看去,仿佛有生命的红色曼陀罗花,它浑身颤抖,像小女孩一般嘤嘤哭起来:“你怎么这么坏!你坏透了!我要把你的心肝挖出来,做成肉泥吃——”
蔺承佑射出第五箭,箭尖去若流星,深深扎入尸邪的喉管。
尸邪表情痉挛起来,死死盯着蔺承佑,试图走向蔺承佑,然而身体熬不住了,关节僵硬如铁,皮肤更是散发出阵阵焦臭。
它嗓音古怪,有如塞了团棉布,稚气的声气却不变,一径嘶声道:“要不是你故意激我生气,这些小把戏才伤不了我,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一定把你嚼成骨头渣子吃掉。大坏蛋!你们都是大坏蛋!”
滕玉意打了个寒战,哪怕到了这地步,尸邪的模样仍是天真无邪,但滕玉意知道,这东西恶毒起来胜过世间所有妖魔。
蔺承佑从箭筒里拿出第六只箭,讽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而且你哪来的机会啊?今晚我就送你最后一程,把你挫骨扬灰,省得你再爬出来害人。”
那箭离弦而出,“嗖”地射向尸邪的眼珠,尸邪眼珠一凸,面色呈现出一种死人的青灰,它发狂扭动,可惜连脖颈都动不了,大概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它再次放声大哭,那声音刮耳得很,像尖锐的器物刮过垣墙。
滕玉意捂住耳朵,只盼蔺承佑赶快弄死尸邪,孰料这时候,空气中传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树梢忽然发出簌簌响动,有东西凌空飞下,一把将尸邪捞起。
那东西红喙翠尾,生就一身黄色羽毛,双翅展开,阔若飞鸢,仔细看才发现它翅膀上沾了血迹,飞翔的姿态也有些歪邪。
众道如临大敌:“金衣公子?”
蔺承佑面色发沉,随即调转弓箭的方向,嗖地一声,对准那东西射出一箭。
“它怎么闯进天罗地网的,不要命了?
“不好,它最擅逃遁,千万别让它带着尸邪跑了。”
五位道士当空挽了剑花,身子一纵,从四面八方追袭而去。
蔺承佑箭无虚发,金衣公子背上中箭,血迹瞬间打湿了羽毛,它速度不减,竟又拔高了几寸。
“想跑?”蔺承佑踏上一边树干,提气飞纵上去,不成想有人比他更快,那人恨声道:“休想走。”
来人身手矫捷,力气也大,不过起身一个纵落,一举将金衣公子从半空中拽下。
滕玉意大惊,居然是阿爷。滕绍面色惨白,显然受了伤。
金衣公子张喙发出一声鸣叫,挥翅拍向滕绍。
滕玉意惟恐阿爷遭毒手,仓皇拔剑奔过去,蔺承佑却落回地面拦在滕玉意前头,指间燃起一道符,弹向金衣公子的后背。
滕绍不等金衣公子抓向自己,早已一个翻身滚开,金衣公子待要再追,背后的符箓乘风而至,它心知厉害,不得不避其锋头,干脆化作人形,抱着尸邪就地一滚。
再起身时它已是一位俊俏的簪花郎君,众道各自占据位置,团团将其围在当中,谁知金衣公子左臂一展,释出金黄的雾气。
众道大惊:“这东西有剧毒,世子,快躲开。”
蔺承佑非但不避,反而绕过那团黄雾往外墙纵去:“别上它的当,这是它的障眼法,快追!”
众道恍然大悟,连忙挥剑追上,待到黄雾消散,原地果然空空荡荡。
再抬头,金色影子一晃而过,金衣公子穿过树梢往外墙直飞。
蔺承佑穷追不舍,几次击出符箓,均叫金衣公子险险避开。
金衣公子朗声笑道:“何苦来哉,你这臭小子,真以为我怕你,追上我又能如何?”
蔺承佑嗤笑:“二位不请自来,总得留下点什么东西再走吧,我也不多要,把你的利爪和尸邪留下就行。”
“好狂妄的小子,要取什么尽管来,但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一道劲刮的疾风逼到眼前,金衣公子始料未及,万想不到蔺承佑追袭时还能射箭。
这一箭若射中它面门,不死也要丢半条命,就在这时候,怀中猛地探出一只白嫩的胳膊,张开五指抓向金笴。
蔺承佑心猛地往下沉,方才尸邪一言不发,他只当它无法动弹,谁知伤重之下还能出招。
众道在后头看见,更是瞠目结舌,这东西简直邪门,蔺承佑那六箭明明已经损毁它发肤,它竟能在这么短的工夫内自我愈合。
这箭冲力极大,尸邪纵是凶力恢复了少许,仍被齐齐削去了指甲,它手上皮开肉绽,发出阵阵焦臭。
尸邪凄声大哭:“好疼,嘤嘤嘤,好疼啊……我的指甲!我要把这臭小子吃了,不,嚼碎了喂狗吃!”
它嗓音既娇嫩又蛮横,满含怒意叫出来,一出手即将蔺承佑的箭势卸去,长笴落在金衣公子的脸上,仅仅擦破了一点皮肉。
金衣公子飞势不受阻遏,几个纵落便踏上了外墙,蔺承佑怎肯让它从眼皮子底下逃走,然而射那一箭已经减缓了速度,金衣公子行动起来又堪比疾风,蔺承佑一路追至垣墙外,终究晚了一步,二怪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滕玉意奔到滕绍身边察看。
滕绍仍有些惘然,抬头看见滕玉意,反手将滕玉意搀扶起来:“孩子,你没事吧。”他肩头上氤氲着血渍,眼里情绪复杂,像是愤怒又像是哀伤。
滕玉意料着阿爷也受了蛊惑,而且多半与阿娘有关,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发未损。
滕绍确认女儿无恙,红着眼圈点点头道:“好。”
他面色苍白,神色有些不安,肩膀伤得不轻,可他甚至都没看一眼伤处。
滕玉意搀扶着滕绍,起先只是担忧,逐渐起了疑心,从没在阿爷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像是平静湖面下掩藏着巨大的暗澜,有心想问阿爷究竟看到了什么,肩是蛊惑前伤的还是蛊惑后伤的。但滕绍转眼就恢复了往日的沉毅,他厉目环顾一圈,沉声道:“蔺承佑估计还会追袭一阵,府里不能乱,先回松涛苑看看。”
滕玉意一来发不了声,二来也担心表姐和绝圣弃智的安危,狐疑地看了阿爷一眼,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半个时辰后,府里大部分护卫都醒转了,程伯也带人赶到了松涛苑,只是仍有些头昏乏力。
绝圣和弃智奔来跑去,忙着给众人喂符汤。尸邪进府第一件事就是迷惑他二人,他们最初还能保持清醒,后来便抵挡不住了,醒来后得知师兄追妖未回,便开始张罗解毒汤。
滕绍毕竟久经沙场,很快就重整身心,坐下后交代管事们各司其职,府里在他的指挥下,没多久就恢复了秩序。
程伯找了医工来,滕绍肩端坐在庭中包扎伤口,滕玉意扶着杜庭兰从屋里出来,抬头就看见蔺承佑背着箭囊从外头回来,五道跟在后头,个个摇头叹气。
绝圣和弃智没好意思迎上去,倒是滕绍挥开医工的手,起身道:“世子,可追溯到了妖怪的行踪?”
“没有。“蔺承佑平日那种浑不在意的神情不见了,满脸都写着不痛快,“一贯的来无影去无踪。”
滕绍吩咐下人:“赶快给世子和五代道长奉茶。”
五美接过茶一口气喝干,纷纷摇头叹气,今晚这局几乎每一步都算准了,不但保住了作饵的滕玉意,还如愿将尸邪捕获,可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除去尸邪,结果还是让它逃了。
“今晚最大的罅漏是低估了金衣公子与尸邪之间的牵绊,先前一看到尸邪潜进府,我们马上在府外布下专对付禽妖的九天引火环,料定金衣公子绝不敢冒着丧命的风险硬闯,没想到它为了救尸邪还是闯进来了。唉,二怪奸猾异常,下次再要请君入瓮,怕是不能够了。”
“说什么丧气话?”蔺承佑仰头看了看天象,“尸邪最爱惜容貌,它出阵这么久,今晚又受了伤,眼下急需补充精元,蛰伏不了多久,估计很快会出来害人。”
“世子说的对。”见美忙着吃茶点,抬手一指蔺承佑,“别忘了金衣公子也受了伤,而且伤势不在尸邪之下。”
见仙道:“据观里异志记载,只听说金衣公子好色狡诈,没听说过它讲义气。我们设局捉尸邪,论理它该躲得远远的。”
见天牙疼似的嘶了一声:“它们会不会在一起习练增长功力的魔道?彼此不能相离,必须共同进退,一旦离开另一方,就无法继续修炼魔道,否则一个无情无义的妖怪,一个残忍恶毒的尸邪,当初是怎么搅和到一起的?”
蔺承佑对滕绍道:“滕将军,现在确定被二怪盯上的猎物有三位,彩凤楼的名伶葛巾和卷儿梨,再就是令嫒了。葛巾听说是彩凤楼的都知,想来不但相貌拔尖,应该还颇通诗墨。那个叫卷儿梨的,据说是假母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估计也不差,至于令嫒么——”
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古怪一笑:“令嫒自然也是沉鱼落雁之貌。”
话虽这么说,但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这是违心之说,令嫒也就马马虎虎吧。
绝圣和弃智微微睁大眼睛,滕娘子的相貌可丝毫不比卷儿梨和葛巾娘子差,师兄的眼神是不是有点问题?
滕玉意心里冷哼。
“不知令嫒诗文如何?假如不善诗文,琴艺怎么样?”
滕绍欠了欠身道:“吾儿幼而慧悟,文墨尚可,琴艺也不差。”
蔺承佑蹙眉思索起来,一时没吭声。
见美道:“世子在想尸邪为何盯上她们三人?难道不是当晚她们三人恰好都在彩凤楼?”
蔺承佑思忖着道:“可是当晚彩凤楼的伶人不下百人,怎么就挑中了她们三个?”
绝圣和弃智因为没能帮上师兄,刚才一直没好意思插话,这时弃智歪头端详着滕玉意道:“师兄,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滕娘子和卷儿梨长得有点像。”
绝圣也点点头:“对对对,都是皮肤雪白,眼睛乌黑乌黑的。那个被毁容的葛巾娘子也是这种长相,乍看不像,细看才觉得有些神似。”
滕绍面色有些不怡。
蔺承佑上回压根没正眼看过卷儿梨和葛巾,听了这话有些意想不到,瞥了眼滕绍的神色,装模作样喝道:“放肆,怎么能把滕娘子和伶人相提并论?滕将军,滕娘子,小师弟口无遮拦,千万别往心里去。”
滕玉意微微一笑,示意绝圣和弃智不必介怀,滕绍拱了拱手:“二位道长也是为了捉妖,又何错之有。”
不料见美不知死活开了口:“白日老道随世子去彩凤楼查案,也曾跟葛巾和卷儿梨打过照面,葛巾毁了容看不出究竟,但卷儿梨眉眼与滕娘子有些挂相是事实。世子,你打听这个,该不是想摸清尸邪怎么挑选第一颗心吧。”
蔺承佑嗯了一声:“《天师降魔传》记过一桩异事,说两百年前出过一具怪尸,作派与尸邪一模一样。怪尸生前是一位大兴鞫狱的酷吏,死前就残忍嗜杀,死后祸害了数十条人命,死者均被人剜心而亡。
“怪的是被这怪尸害死之人,无一不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历来都认为尸邪为了滋养容颜只挑少年女子下手,因此无论《天师降魔传》还是《妖经》,都没将这怪尸认作是尸邪。可如果这结论错了呢?尸邪剜心的目的并非食用,而是为了补心。”
见美一拍大腿:“补心!为了严丝合缝,自然要找跟自己心脏大小差不多之人下手,有些严苛的尸邪,譬如那位酷吏,对猎物的年龄都要求一致。这也就说得通了,那位四十而亡的中年酷吏为何喜欢挑同年龄的男子下手了。”
蔺承佑道:“我不知尸邪为何挑中她们三个,但它出阵之后虽吸干了不少人的血,却一直未剜心,可见第一颗心对它来说意义非凡。今晚事败,再想捉它们可谓难上加难,我现在有个主意,只是还需与滕将军商议。”
滕绍肃容道:“今晚幸赖世子和诸位道长相护,吾儿方能安然无恙,有什么话世子只管交代,只要能除去两怪,滕某愿全力配合。”
蔺承佑道:“虽说尸邪白日也能出来行走,但夜间才会阴力大盛,明日白昼我会带人在城内外搜捕,若是没能找到它和金衣公子的行踪,那么只能请令嫒去彩凤楼盘桓几夜了。”
去彩凤楼住?滕玉意一惊。
众人明白过来,目下已经无法断定尸邪会让谁献祭第一颗心,怕横生枝节,只能将三人集中在一处。再者彩凤楼一向最适合做阴人生意,正是因为地势极阴,以阴化阴正是上佳的降魔之地。
就不知滕绍会不会同意女儿住到妓馆去,谁知滕绍沉思片刻,果决道:“只要能救吾儿,无需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滕某有个要求,要么彩凤楼暂时闭馆,要么吾儿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蔺承佑道:“彩凤楼早已闭馆,但馆内庙客、假母、妓人甚多,滕娘子若是前去,自然要乔装一番。”
杜庭兰仍有些头昏欲呕,意识却早已清醒,忍不住问滕玉意:“阿玉。”
那毕竟是妓馆,哪有世家女子住到妓馆中去的。
滕玉意想了想,提箸在托盘上写道:上回世子也说过,尸邪性恶记仇,我去了彩凤楼之后,不知它会不会来找我阿爷和表姐的麻烦。
滕绍对滕玉意道:“阿爷会陪你去彩凤楼。至于兰儿如何安置,还得听世子和诸位道长的安排。”
蔺承佑道:“滕将军,今晚你领教过尸邪的手段,人多毫无裨益,只会浪费我的符汤,刚才你又被金衣公子伤了,尸邪最嗜鲜血,只要闻到你身上的血气,功力会瞬间暴涨,因此你非但不能去,还得尽量离滕娘子远一些。”
滕绍迟疑道:“这……”
“可以让滕娘子带一两名身手出众的护卫随行,多了只会添乱。此外滕娘子虑得是,尸邪的手段层出不穷,在它落网之前,凡是跟它打过照面的,都需找个妥当地方安置。”
众人满腹疑团,青云观和东明观的道士已经倾巢而出,长安哪还有抵御尸邪的妥当地方。
这答案第二日就揭晓了。
次日晌午刚过,蔺承佑便派人送信来,说他们离开滕府后便四处找寻尸邪的藏匿处,从半夜找到现在,一直未有收获,让滕玉意早些乔装了,由绝圣和弃智护送去往彩凤楼。
至于滕绍等人,蔺承佑则另有安排。
这封信前脚送到滕府,后脚就有两名僧人上门谒见,自称是大隐寺缘觉方丈的大弟子,受蔺承佑之托,前来接滕绍和杜庭兰等人去大隐寺避难。
滕玉意听到大隐寺的名字,心口一阵乱跳,前世她随皇后去大隐寺斋戒,正是在寺中得知阿爷遇难的消息。
杜庭兰讶然道:“姨父,早听说缘觉和尚是有名的得道高僧,倒不曾听说成王世子和缘觉有什么渊源。”
滕绍一面令程伯速速请两位僧人入府,一面道:“缘觉方丈与清虚子道长是旧识,二人当年曾合力降服长安大妖,如今清虚子道长不在长安,成王世子去找缘觉方丈求助也不奇怪。”
滕玉意稍稍安心,阿爷和表姐有名僧相护,不用担心遭尸邪的毒手,于是回内院找出上回那套胡人衣裳,系好蹀躞带黏上胡子。
滕绍又派人给杜府送信,杜夫人和杜绍棠闻讯赶来,听了来龙去脉,心知不能去彩凤楼添乱,便坚持要陪杜庭兰一道去寺中斋戒。
出发之前,绝圣和弃智在滕府门口给众人分发药丸:“这药丸是师尊在观里炼制的,有护身之效,师兄让我们给每人发一粒。”
药丸颜色各异,发到滕玉意面前的是水粉色的。
滕玉意捧在手里闻了闻,隐约有缕清淡的梅花清香。
服下药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滕绍护送滕玉意到了彩凤楼,心里放心不下,顾忌着蔺承佑的话,不敢离女儿太近,留下程伯和霍丘相护,又绕着彩凤楼勘查了几圈,这才随两位僧人去了大隐寺。
彩凤楼闭馆数日,门前冷清了不少,滕玉意刚入内,迎面见萼姬下楼。
数日未见,萼姬的脸颊消瘦了几分,她笑逐颜开,欢快地提裙下楼:“哎哟哟,奴家该不是眼花了,这不是王公子么?闭馆这几日,王公子也不见来,可把奴家惦记坏了,王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想我们卷儿梨了还是想抱珠了?”
滕玉意粲然一笑,把写好的托盘递给程伯。
程伯面不改色道:“上回我们公子委托萼大娘好好照应卷儿梨和抱珠,不知萼大娘照应得怎么样了?”
萼姬用团扇掩嘴笑道:“她们是奴家的女儿,便是王公子不说,奴家也会把她们当心肝肉似的疼的。王公子不知道,自打楼里出了那样的怪事,一下子吓病了好几位小娘子,奴家也吓得拉了好几日肚子。”
绝圣和弃智赧然低下头,那分明是你老人家抢着吃清心丸的缘故。那日师兄因为不喜萼大娘总把卷儿梨往他身边凑,存心耍弄萼大娘,萼大娘不明就里,果真上了师兄的当,他们拦都拦不住。
萼姬奇怪道:“王公子,你的嗓子——”
滕玉意瞟她一眼,萼姬风月场中混得久了,最会鉴貌辨色,旋即改口笑道:“我们主家说有两位贵客要过来小住几日,该不会就是指的王公子吧。”
话音未落,厢房的瑞光帘两侧掀开,贺明生出来了。
他绫罗裹身,头戴巾帻,若非身形太肥硕,乍一看倒有些书生气度。
他左手持着筹盘,右手捧着一本折册,望见滕玉意,眯缝着一双笑眼道:“不知王公子大驾光临,贺某有失远迎,世子早有交代,寝处已安排好了,王公子,请随贺某来。”
滕玉意瞄了瞄纸上的字迹,这贺明生一身铜臭气,字倒写得遒劲有力。
她摸摸胡子:请带路。对了,记得把卷儿梨和抱珠叫过来。
萼姬点头不迭:“奴家这就照办,闭馆这几日,孩子们的手艺都要生了,过来奏个曲也好,权当给公子解闷了,不知公子要喝什么酒水?”
滕玉意想起上回的龙膏酒,肚子里的酒虫蠢蠢欲动,正要吩咐萼姬盛个半壶过来,程伯却道:“我家公子风寒未愈,嗓子嘶哑难言,医官嘱咐不可沾酒水,听曲无妨,酒就免了吧。”
滕玉意瞅向程伯,程伯半垂着眼睑,像是浑然不觉滕玉意的视线。
滕玉意无奈收回目光,程伯不同旁人,这几日必定处处管着她,早知道该把程伯推回到阿爷身边去,横竖霍丘是不敢管她的,端福呢,更是对她这个小主人惟命是从,可惜端福胳膊折了,目下仍在养伤。
贺明生在前带路:“自从那回闹妖异,世子便强令我们闭馆,不许开门接客,更不许楼中人外出,贺某这几日食不甘味,惟恐那妖怪又冒出来,好在这几日都平安无事。”
滕玉意想了想,写道:那位葛巾娘子怎样了?
“葛巾啊,葛巾好多了,上回她被妖异掳走,多亏世子及时相救,吃了药已经无甚大碍了。”
说话间到了后苑,刚踏上倚翠轩的台阶,就听见女子在唱歌,那歌喉清亮得像山泉,高声时如清风掠过竹林,潇潇如龙吟,低音时又如蜜糖注入心窝,分外缠绵沁甜。
滕玉意不由有些神往,上回来彩凤楼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伶人们的技艺,单听这把嗓子,就知道彩凤楼名不虚传了。
“这是姚黄娘子在练嗓子呢。”萼姬与有荣焉,“她是平康坊最善歌的妓伶,彩凤楼没闭馆时,冲她来的客人可多了。”
滕玉意想了想,姚黄、葛巾、魏紫……这都是按照牡丹拟的名字。她对葛巾印象最深,因为被“厉鬼”毁了容,再就是魏紫,因为此女那晚把团扇扔到蔺承佑脚下……至于姚黄和别的娘子么,就只记得貌美了。
贺明生和萼姬把他们领到厢房门前,房间正对着葛巾的住处,旁边则住着彩凤楼一众有头有脸的名伶。话说回来,彩凤楼占地还算宽阔,但楼内毕竟住着不少伶人,临时又没法加盖寝处,贺明生没法子,只好东腾西挪,把三间最好的厢房挪了出来。
程伯微微蹙眉,但也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如今只求活命,哪有机会挑拣。滕玉意转了一圈,见屋里明净雅洁,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贺明生笑道:“贺某亲自盯着他们收拾出来的,茵褥和器物都是簇新的,王公子只管放心住,左手那间是两位管事的下榻处,右手那间是两位小道长的住处,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尽管告诉贺某。”
滕玉意从怀中取出一铤金,笑眯眯递给贺明生:这是我们主仆这几日的住食资费,烦请贺老板多多关照。
贺明生眼睛一亮:“王公子折煞贺某了,贺某虽一介商贾,却也喜欢结交豪士,王公子潇洒不羁,贺某早有结交之意,只恨身份卑微,不敢妄自高攀。王公子肯来鄙处小住,贺某求之不得,怎好收银钱。”
话虽这么说,手却不由自主探向那铤金子,眉开眼笑地接了,又领着绝圣和弃智到邻房去安置。
刚走没多久,廊道里忽然传来喝骂声,滕玉意转头一看,只见对面葛巾的房门打开了,一位高挑的婢女狼狈捧着盥盆出来,房内的女子似乎并未消气,仍在高声数落着什么,婢女嘴上虽唯唯诺诺,但一出来就轻蔑地撇了撇嘴。
抬头看见滕玉意主仆正看着自己,婢女马上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冲滕玉意一礼,掉头走了。
滕玉意见过这婢女,记得名唤青芝,是葛巾的大丫鬟,模样还算清秀,就是皮肤粗黑些,神态也有些傻气。
看来房内骂人的就是葛巾了,料着是毁容之后心里不痛快,所以找贴身婢女的麻烦,从青芝的轻蔑不屑也能看出,青芝大概也早就对自己的都知娘子不满了。
滕玉意和程伯对视一眼,正所谓“势夺则人离”。这位葛巾娘子做花魁时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一朝容貌被毁,连身边人都开始轻贱自己。
不一会萼姬领着卷儿梨和抱珠来了,边说话边把饮馔端到条案上,依程伯的嘱咐,里面酒水全无,只有茶点和蔗浆。
萼姬笑得合不拢嘴:“好好伺候王公子,莫要出乖露丑。”
卷儿梨和抱珠应了。
萼姬前脚刚走,门口冒出两颗圆圆的脑袋:“王公子,我们也拾掇好了。”
滕玉意冲绝圣和弃智招手,二人笑呵呵进来,瞟见屋里的卷儿梨和抱珠,略微拘谨了些,抖开道袍,在席上趺坐:“东明观的五位道长已在回程的路上了,估计会先到,师兄去宫里了,很快也会赶来。”
滕玉意把茶点推到他二人面前,蔺承佑去了宫里?这时候他不是应该忙着找寻尸邪和金衣公子的踪迹么。
绝圣往嘴里放了一颗丹栗,低声道:“师兄送阿芝郡主进了宫。”
弃智抿了口蔗浆:“尸邪昨天被师兄射了六箭,差一点就被师兄挫骨扬灰,它心里估计恨极了,定会去找阿芝郡主的麻烦,师兄怕出岔子,一回来就把阿芝郡主送走了。”
滕玉意摩挲手里的荷叶盏,本以为蔺承佑会把阿芝也送到大隐寺避祸,结果他将妹妹送到宫里去了。
大隐寺有缘觉和尚,宫里哪位高人懂道术?
她冷不丁冒出个念头,听说圣人是清虚子道长养大的,认祖归宗前一直住在青云观,想来也颇通道术,宫里的高人指的是圣人?
滕玉意看了看卷儿梨和抱珠,含笑问:好几日不见,你们可还安好?
卷儿梨和抱珠很识趣,没问滕玉意为何不能说话,只感激道:“承蒙公子关照,这几日大娘不曾打骂奴家。”
那就好。滕玉意点点头,又写道:对面那位葛巾娘子如何?
卷儿梨和抱珠嗫嚅着没说话。
滕玉意看霍丘一眼,霍丘走过去掩上门,程伯蔼然笑道:“现在可以说了。”
抱珠叹气道:“葛巾娘子不好,那日服了道长给的符汤,烧是退了,但总是发梦魇,听说没有一晚能睡踏实,白日里也懒进饮食,这才几日,听说都憔悴得不行了。”
绝圣和弃智忍不住道:“她体内妖毒都清理干净了,论理不至于如此,你们主家没请医官来看么?”
“请了。”抱珠搂紧筚篥,“但医官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说葛巾受了惊吓需静心休养。”
滕玉意写道:她脸上的伤痕呢?可有愈合的迹象?
卷儿梨望向绝圣和弃智:“上回青云观的道长看了葛巾的伤口,说是厉鬼所伤,主家对葛巾娘子还算关照,找来许多生肌去淤的药膏,抹了也不管用,眼看要落疤了。”
滕玉意沉吟,难怪葛巾悒悒不乐了,又问:这几日楼里可还发生什么异事?
两人齐齐摇头:“自从那晚过后,楼里清净得很,没听说有人半夜被丢到廊道里,更没听说有鬼一个劲地敲门了。”
抱珠忽然道:“不对,听说青芝最近也经常发噩梦,同住一房的丫鬟受不了她夜间惊叫,都跑到假母面前告了好几状了。”
滕玉意故意写道:青芝是谁?
“葛巾的丫鬟,滕娘子上回应该见过,生得黑黑的,个子也高挑。”
滕玉意起了身:葛巾娘子就住在对屋吧?我去瞧瞧她。
卷儿梨和抱珠有些无措:“葛巾娘子把自己关在房中,任谁都不见,奴家先去替公子叩门,若是她不肯见,公子切莫怪罪她。”
很快又回转,黯然摇头道:“葛巾娘子不肯见人。”
滕玉意用银箸一指卷儿梨:你呢?上回你不但被金衣公子掳走,还被拽入幻境里,这几日将养得如何?
卷儿梨神色有些呆滞,忙垂下眼睫:“多谢王公子挂怀,奴家偶尔有些迷糊,但晚间睡得还算安稳。”
屋里的人想起昨晚蔺承佑的猜测,暗自在心里对比卷儿梨和滕玉意的长相,就连滕玉意自己,也忍不住多瞧了卷儿梨几眼,冷眼一望有些挂相,细看五官并不相同。
滕玉意就这样在彩凤楼安顿下来,找来贺明生身边的管事,把每顿的菜钱都做了定例,自己和绝圣弃智一桌,程伯和霍丘也另有安排。
安排好后,滕玉意眼看天色不早,信步到花园里转了转,发现那座小佛堂封了,本想进去看看当年镇压尸邪的阵眼,奈何老远就觉得阴气逼人,白白打了几个寒战,终究没敢往里闯。
恰逢晚膳时分,萼姬派人来问馔食摆到何处,滕玉意便让摆到前楼中堂。
前楼人不少,众伎伶白日被关在房中久了,好不容易到了用膳时分,恨不得多在外头多捱一会。
厅堂里花红柳绿,坐了七-八个绿鬓朱颜的美人,她们见了滕玉意也不闪避,反而肆意低笑。
滕玉意大方回视,绝圣和弃智却闹了个大红脸。滕玉意拉他们在边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馔食,意思很明白:我特让他们多做了几个素菜,你们尝尝看。
绝圣和弃智忙摆手:“滕娘子,你吃你的,我们不便叨扰,师兄马上要来了,我们还等着跟他一道用膳呢。”
滕玉意故作惊讶:蔺承佑看到你们跟我同桌吃菜,还会吃了你们不成?
绝圣和弃智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合规矩,师兄看了会不高兴的。”
滕玉意放下茶盏,故意叹口气。
弃智讶道:“滕娘子,你为何不吃?”
滕玉意用银箸蘸了水慢慢写道:白备了一桌菜,结果你们不吃,我可惜这些粮粟,心里有些不忍罢了。
弃智忙道:“可以请程伯伯和霍大哥吃。”
绝圣拉拉弃智的衣襟,程伯和霍丘就坐在后头另一桌,而且已经动箸了。
“那就、那就请那边的娘子吃。”话未说完就吞声了,那些妓伶个个面色酡红,分明已经酒足饭饱。
滕玉意再写:你们早饿了吧,先吃。
绝圣和弃智坚定地摇摇头:“没关系,我们能挺住的。”
滕玉意:天色已经黑了,尸邪和金衣公子随时可能找来,你们没力气挥剑腾跃,万一又让它们逃了怎么办 。
绝圣和弃智动摇了:“这……”
滕玉意揭开盅盖,芋泥羹的香气热气腾腾烘上来,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她亲自给两人各盛了一碗,写道:捉妖为重,先垫垫肚子,师兄不会怪你们的。
两人内心挣扎,饿能忍、馋也能忍,但滕娘子说的有道理,等到尸邪来了,一晚上都别想吃东西了,到时候力气不够,恐怕又会坏事。
两人勉强等了一会,不见师兄过来,只好坐下道:“就依滕娘子的话,先垫垫肚子吧。”
谁知刚把那碗芋泥羹吃完,蔺承佑就来了。贺明生在后头亦步亦趋道:“世子可用过膳了?小人这就令人准备。”
“不急。”蔺承佑漫不经心往厅堂里一看,朝绝圣和弃智走来。
名伶们不再说笑,炯炯地注视着蔺承佑。
这少年郎君与那位假扮男子的王公子不同,是实打实的男人,面庞俊美如玉,举止悦目赏心,可惜不大好惹,别看他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上回可是连魏紫那样的大美人都吃过他排揎。
绝圣和弃智吃得正欢,不提防满堂都安静下来,无意间一扭头,吓得忙放下碗箸。
“师兄!”
蔺承佑撩袍坐下,笑道:“让你们等我,自己先吃上了?”
绝圣急得搓手:“我们没吃多少,一直在等师兄呢。”
蔺承佑看了眼桌上的菜:“没吃多少?”
饭也空了,汤也不剩多少了。
弃智垂下头:“师兄,其实我们还能吃的。”
“还能吃?也不怕撑坏了?”
滕玉意透过茶盏上方看了蔺承佑一眼,此人死活不肯给她解毒,她自是巴不得他气死才好,但听他怪罪绝圣和弃智,下意识又想护着。
她写道:我逼他们吃的,你这当师兄的迟迟不出现,他们难道能一直不吃东西?
蔺承佑:“有道理,那我是不是要多谢滕娘子盛情款待?”
滕玉意莞尔,没吭声,但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不嫌弃桌上只剩些残杯冷炙,也可以将就吃两口。
“先不忙。”蔺承佑笑哼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扔到桌上,对绝圣弃智道,“这个你们肯定吃不下了吧。”
绝圣和弃智面色一亮:“珑璁餤(注1)。”
那饼餤色泽葱翠,一看就是从坊市中买的,大约一直被蔺承佑藏在怀里,饼餤似还有些余温。
两人眼泪汪汪伸手去拿:“师兄知道我们爱吃这个,特地去买来的?”
蔺承佑拦住他们:“想多了,路过的时候顺手买的。你们吃都吃够了,也就别硬撑了,还是留给别人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