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一天, 方穆扬的父母特意去馆子请了一次客,感谢农机厂的同事对他们多年来的照顾。家里不准备带走但还能继续用的东西都提前定了新主人,只等着离开当天让人家拿走。要带走的行李很有限, 其中有一半还是方穆扬拿来的,最重要的是有限的几本书以及一摞书稿,书稿并不厚,但字数很惊人,一张十六开的信纸上正反面竟能写满五六千字,上面的字有时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 还有一些稿纸其实是草纸。方穆扬不知道自家高度近视的老头子夜里是怎样担惊受怕,但又控制不住地在纸上偷偷写这些东西的。
方穆扬掏出一盒中华,扔给自己老子, 让他边抽边说。
老方看了烟盒, 诧异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费霓给我的钱还剩了点儿,我就给你买了烟。这些年抽不着, 馋坏你了吧。”
“怎么这样跟长辈说话?一点儿礼貌都没有。”老方为了保持做父亲的尊严, 正色道,“我这几年基本已经戒掉香烟, 不信你可以问你母亲。”
老方倒没说谎,这些年他几乎不买成盒的香烟,跟此地老乡一样, 拿纸卷了烟叶抽。
方穆扬抽出一颗烟,拿火柴点了, 递到老方手边, 老方很熟练地用手指夹住, 深深吸了一口, 缓缓吐出烟雾, 边抽边教育儿子:“我理解你对我和你母亲的孝心,但你用小费的嫁妆钱给我们买衣服给我买烟,小费和小费的父母会怎么看咱们家?等我补发了工资,你把钱补给小费。”
方家二老第一次做公婆还是十来年前的事情,第二次和第一次大不相同。大儿子结婚时,老方还居于要职,任谁和他家孩子结婚也不觉得低就,况且他们家老大也算是才貌兼备。小儿子结婚时,虽然他们一家最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但仍不容乐观。逆子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没工作,这时候有一个正式工人嫁给他,还自带房子,实在难得。接到方穆扬结婚的消息,老方激动地从商店里打了一瓶劣质散装白酒,拿信当下酒菜喝了半斤酒,有一种包袱甩脱的愉快。
但老方毕竟是个有良心的人,于高兴中又生出了一些歉疚。一桩婚姻,如果一方觉得占了大便宜,那另一方一定是吃亏了。
他又问:“我上次给你邮的茶叶小费可还喝得惯?”
此地别的没什么,但盛产茶叶,买茶叶不用茶叶票。
“喝得惯,都喝完了。”大红袍倒没怎么喝,都煮了茶叶蛋。上次费霓的大哥从郊区老乡那里买了好多鸡蛋,也送了他们一小篓,方穆扬就用大红袍煮了一锅茶叶蛋,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送到了费霓父母家。送的那两种红茶费霓几乎每天都要喝,现在也喝完了。
“那这回多买点儿带回去,让亲家也尝尝。”
方穆扬给父母弄到了两张卧铺票,他自己买的普通硬座票。老方拿出钱给儿子,让他补一张卧铺票。方穆扬收下钱却不补票,说他心意领了,但他就喜欢坐着。
老方倒是有点欣慰,逆子成家之后,倒学会勤俭持家了。
费霓一进家门就看见方穆扬在屋里煮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去接你们。”
“你今天不是上班吗?我爸妈让我不要耽误你工作。”
“你爸妈这次回来住哪儿?”
“房子还没落实,他们现在住在我妈单位的招待所。”
“你怎么自己做起饭来了,不应该陪他们一起吃顿晚饭吗?”
“放心,咱爸妈比咱们吃得好。”一下火车就有人举着牌子接他们,自称是某某领导的司机,方穆扬随着父母上了八成新的伏尔加轿车,下午五点,司机就来接他们一家去赴宴,就餐地点正是方穆扬工作的那家饭店。
他请了事假,在事假期间,不方便去工作单位就餐。于是就自个儿搭了公交车回来了。
费霓从包里取出一沓购物券,交给方穆扬,“这是我哥我姐给我的,你爸妈回来,肯定好多东西都得添,没券什么都买不了,你把这个给他们,以后肯定用得着。”
方穆扬掐掐费霓的脸,“明天就要见面了,你还是亲自给他们吧。否则他们还以为我天天压榨迫害你,不光压榨你,还压榨你的家庭。”
“你就贫吧,怎么会有父母这么想孩子?”
方穆扬笑:“你那是没见过我们家老头子。明天你一定要告诉他们,你并非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着明天就要见公婆,费霓多少有些紧张。她对自己的公婆并不了解,对他们好,也仅仅因为他们是方穆扬的父母。去叶家的那次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坏,叶母的刻薄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这次虽觉得方穆扬的父母再差也不至于此,但心里还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最差也不过是减少往来,反正她和方穆扬是独立过小日子。
“你觉得我见他们穿哪一件合适?”费霓在两件衣服里拿不定主意,让方穆扬帮她选一个。
“都不合适。”
“为什么?”
“不仅这两件衣服不合适,你换别的衣服也不合适。问题不在衣服上。”
“那在哪儿?”
“在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太好看了,他们一见你就会觉得我配不上你。”
费霓忍不住笑,“你这个人,一句正经都没有。哪有父母觉得自己孩子配不上别人。”何况他的条件并不坏,自家父母看孩子总是带了滤镜的。
费霓第一次见她的公婆,是在招待所。
如果她的公婆走在街上,费霓一定会多看几眼,方穆扬在长相上其实综合了他父母二人的特点。但气质却完全不是一种气质,方穆扬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身上散发着一股“认真”劲儿,这种认真不是菜场三毛五毛的较真,他们看上去不像在乎钱的人。
方家二老见到费霓的第一想法是,她比方穆扬更像他们家人。方穆扬在家里是一个异类。
费霓随着方穆扬一起叫爸妈。
穆老师交给费霓一个红包,算是见面礼。那红包是她用红纸自己做的,做好了,为显得正式一些,又让她的丈夫上写几个字,为这封面上的几个字老方思考了半宿,最终题笔写下了最通俗的四个字:百年好合。字写好了,穆老师便把准备的一百块钱装到信封。他们过去的工资还没补发,工资还没恢复到原来水平,本来想着补发了工资,多给一点,但第一次见面总不好什么都不拿,只好先包了一百块。这一百块拿出来,他们的储蓄也不剩多少。
费霓知道他们还没恢复工资,手头没多少钱,正在犹豫着收不收,就听老方说不要嫌少。
费霓只好接过道了谢。
费霓这次来,特意带了方穆扬之前出的两本连环画给他的父母看。
方穆扬没想到费霓卖瓜竟然卖到了他的父母面前。
老方接过连环画,仔细翻看了前几页,确实是他儿子的手笔。逆子怎么也不提。他翻了几页又把书给合上,让自己妻子也看看。
他还以为儿子把画画给荒废了,有时竟因此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因为逆子除了画画之外,其他能坚持下来的就是玩儿,拉琴也是玩儿,不能作为职业……
老方在费霓面前称赞起儿子。
方穆扬发现他老子确实很有演讲才能,以前打他的理由现在竟然都变成了优点。
他两岁时在家里粉墙上涂抹,把家里涂得乌漆嘛黑,此刻变成了从小就表现出了不同一般的绘画天赋;把家里盘子当颜料碟,成了利用一切条件作画……总之,他从小可真是一个让父母喜爱的好孩子。
方穆扬看着父亲笑,那意思是您这么说难道不觉得亏心吗?
老方也很不容易,难道能当着儿媳面前说逆子的坏话么?这么一无是处的儿子送给人家当丈夫,人家会怎么想他这个父亲。
费霓听着老方的虚假推销,面上一直保持着微笑。
她用红包里的钱和工业券又给方家父母添了一些东西,毛巾香皂牙膏洗发膏等日用品都采办了新的。
这些东西由方穆扬转送给他的父母。
老两口收到了东西,一面感慨儿媳的周到细心,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过意不去。
老方本来对补发工资的事不是很急,因为手头有钱用,接连收到儿媳的礼物便忍不住打电话去催。逆子一个人吃软饭就算了,他们不能总跟着一起。
没过多久,方家就落实了住房,和之前格局一样,只不过这次住三层,之前查封的东西能在仓库找到的也都全数奉还了。老方对丢失的家具倒不太在乎,他唯一心疼的是自己收藏的字画和古籍,好多都丢失了,但想到自己的过往岁月,老方安慰自己,能留下一部分已经很好。这些年没字画不也过来了吗?
和房子一块来的,还有补发的工资,以及当年的存折。因为他家一向是留不住什么钱的,存折里的钱连补发工资的零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