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在家等方穆扬, 等他回来吃饭,顺便再让他解释解释他把沙发弄到哪儿去了。
她没等到方穆扬,却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个点儿, 走廊里聚集了做饭的人。她听见方穆扬说“请让一让”,有人问方穆扬怎么买这么一大家伙,方穆扬跟人解释,“我们家费霓想在家弹《沙家浜》。”
有人感慨:“《沙家浜》还能用钢琴弹呢, 小费还真有两下子。”
费霓听见方穆扬的声音,又听见“钢琴”,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儿, 站起身去开门。
迎面正碰上已经到了门口的方穆扬,方穆扬冲费霓笑笑,费霓抬头就看见了方穆扬脸上的汗。她急忙让开身,让方穆扬进来。方穆扬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把钢琴搬到了墙角。
费霓眼睁睁地看着靠墙的地方多了一个大家伙。
“霓,拿一块钱,给人师傅。”费霓顾不上看琴, 就拿了一块钱,又倒了一杯水给师傅。师傅仰头喝了一杯水, 因为还有别的活儿等着他干,顾不上歇着拿着钱就走了。
送走师傅,方穆扬抄了一把椅子放在钢琴边上, 他对费霓说:“你先凑合用这把椅子, 我改天再给你打把琴凳。”
方穆扬没等费霓问他就直接交待了前因后果:“特别巧,我把沙发送信托商店, 当下就有人买走了。正赶上有二手琴, 就给你买了。更巧的是, 沙发和琴的钱一样。这说明,这架琴就是为你准备的。”
这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主人,它的年龄远比方穆扬和费霓要大,在信托商店就倒了至少两手。六十年代被卖到信托商店,让人低价买走了,如今又卖了回来,卖琴的人大概一直没给钢琴校过音,琴的音准稍微有些问题,但方穆扬并不以为这是个大问题,他准备买个音叉改天学着帮费霓调一调。
费霓打量着眼前这架琴,因为肖想了好长时间,这时候看到竟觉得有些不真实。黑白琴键都让她觉得可喜,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出简单的几个音,音调很欢快,连带着她的心情都好了。
虽然理智告诉她,房子不隔音,花好多钱买这么一架钢琴,一年到头只能弹几首曲子,很不合算,而且滞留在信托商店的旧钢琴音准也有问题,需要经常校音。种种理由都不支持她买钢琴,只有一个理由支持她买,就是她想要。最终理智战胜了欲望,她觉得买钢琴并不划算。但当钢琴摆到她面前的时候,费霓还是忍不住带着笑看琴,她拿手帕轻轻擦拭落在琴键上的灰尘。
她终于拥有了一架琴。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想拥有一架琴。那时候她还小,对理想生活有诸多设想,理想中的自己会读大学,会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在自己的房子里可以弹自己想弹的曲子,看自己想看的书,听自己想要听的音乐。
现实中的她没有读大学,并且看不上去永远没有希望去读;想看书要去废品收购站去淘,淘半天才能淘到一本想看的,淘好了藏起来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拿回家。
然而她的现实生活并非完全和理想背道而驰,她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小,虽然不隔音,但毕竟是她自己的;现在她还拥有了一架钢琴,虽然需要校音,虽然能弹的曲子有限。
但她毕竟拥有了小时候想拥有却没拥有的东西,她的生活并不算原地踏步,还是有一点点进步的。这令她感到了一点希望,把之前的阴霾扫去了大半。
如果不是方穆扬把琴摆到她面前,费霓还没意识到钢琴对她这样重要,哪怕是一架老旧的钢琴。
她的生活太按部就班了,未来好像一眼就看得到。这琴对于她不止是琴,还有一点预测不到的愉快。
“你是为了给我买琴把你的沙发卖了吗?”为了做沙发还把做裤子的布料给用了,她还单方面同他吵了架。那时他没解释,她还以为他喜欢沙发。
“你这话就见外了,我是把咱们的沙发卖了,给咱们买了琴,这琴就只许你弹吗?”
“你也喜欢弹琴?”她以为他对钢琴没什么兴趣,小学的钢琴课他好像总逃。
“我不怎么会,但你可以教我。”
“我其实也就是随便弹弹,当不了老师的。”而且这琴有点儿走音,想找人校音也难找,她自己可以接受音不够准,但拿它当教学工具,很可能把方穆扬教歪了。
“但教我总足够了。”
“那我试试吧。”教歪了就教歪了吧,两个人用一架钢琴,比一个人用总是值的。她想方穆扬是识谱的,教起来应该并不难。
费霓又看见了方穆扬鼻尖上的汗,把钢琴从信托商店弄到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拿了他的白瓷盆去水房打水,打回来又兑上暖壶里的热水,将毛巾放在里面,拧干递给方穆扬擦脸。
方穆扬拿毛巾的时候碰到费霓的手指,这手指又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方穆扬擦了脸,自己去洗毛巾。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沙家浜》?”
方穆扬低声说:“我总不能说你喜欢莫扎特。”
“也对。那我弹个《沙家浜》的选段给你听听。”
费霓没有琴凳,便坐在椅子上,她的背脊挺得极直,在弹之前还扭头冲一旁的方穆扬笑了笑。
方穆扬本来只是看着她,后来便捞起一张纸信手画费霓的像。
一曲弹毕,方穆扬又请费霓弹第二首,紧接着便是第三首,都是时下大家都狠欢迎的曲子。
在自己家总是比外面弹过瘾,琴的瑕疵也可以忽略不计。
方穆扬很少见费霓这么快乐,他不去打扰她,只是忠实地记录他看到的一切,她的手指都透着愉快,他甚至也被这愉快给感染了。
两个没吃饭的人暂时都忘记了吃饭。
费霓弹完看向方穆扬,他在画她,两个人对视笑一笑。
她弹琴的时候太过尽兴完全没觉得不自在,此时却稍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一直盯着她看。
方穆扬让她再弹一首。
费霓听从唯一听众的意见就又弹了一首。
弹完费霓凑近方穆扬,去看画中的自己。
可他移了画架子,神神秘秘的,不让她看。
费霓威胁他:“你不让我看,我也不让你画。”
“这个你可做不了主。”
“当我愿意看呢。”费霓转过脸,提议道,“你不是想跟我学弹琴吗?我现在教你吧。”
费霓很有做老师的样子,她教得无比耐心,即使方穆扬的手指弓成一个很奇异的姿态,她没见过这么弹钢琴的人,她也不嫌他笨,亲手去矫正他。
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方穆扬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笨?”
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方穆扬会拉琴又识谱以前也上过音乐课,怎么也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但她很大方地宽容了他,毕竟能弹的就这么几首曲子,教他弹个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
“不着急,慢慢来。”
方穆扬握住费霓的手,说:“你真好。”
汪晓曼听到隔壁弹来的曲子,她的邻居——两个家徒四壁的年轻人,家里连煤气罐炒菜锅都没有,却买了一架钢琴。
传来的曲子似乎昭示着他们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这样都满意,未免对生活太没追求了,而且她觉得费霓的曲子还是差了些,真该给费霓听听她的唱片,让她知道什么叫弹得好。她从抽屉里取了唱片放到电唱机里,独自欣赏起来。
听着听着,汪晓曼就听出了不对劲,钢琴声能传过来,说明这房子还跟以前一样不隔音。以前隔壁也是住着一对夫妻,晚上时不时就闹出些声音来,闹得他们睡不着觉,晚上只能往耳朵里塞棉花,后来费霓的丈夫回来,汪晓曼以为会有过之而不及,毕竟是新婚小夫妻,又没轻没重的,就算天天闹出声音,也不奇怪。可也回来这么些天了,她准备的棉花一天都没派上用场,她还以为隔壁用了什么法子,让这房子突然变得隔音了。
一对小夫妻,结婚这么多天,愣是没弄出一点声音。
她拿手戳了戳自己的丈夫,“这些天你有听见隔壁弄出什么声音吗?”
“没有,怎么了?”
汪晓曼越想越气:“今天晚上你给我小声一点,人家刚结婚,都能没声音,怎么偏偏你每次都把床弄得那样响,多丢人,人家背后不知道怎么想我,跟着你,我的脸都要丢尽了。”
“你的声音也不小。”
“不要脸!今晚离我远一点。”
“你以为不出声是什么好事呢?声音大有什么丢人?隔壁羡慕你还来不及。我看那男的别看长得高高大大的,多半是中看不中用,谁跟他结婚谁算是倒了霉了。”
“不可能吧。要是这样,费霓能愿意吗?”
“费霓也就面上精,实际上比谁都傻,当初多少人追她,她都不搭理,结果选了这么一位。还是你聪明,选了我结婚。”
费霓并不知道邻居在议论他俩,还一心一意地教方穆扬弹琴,快九点,她才想起自己饭盒里的土豆牛肉。
因为钱掌握费霓手里,现在晚饭都是她负责买。
土豆牛肉一周只买一次,费霓抢来很不容易。今天她没买馒头,特意买了螺丝转儿。
现在他们有新碗了,方穆扬把保温瓶里的粥先倒进费霓的碗里,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费霓把螺丝转儿递给方穆扬,方穆扬很自然地接过咬了一口,他拿筷子夹了一块牛肉送到费霓嘴边,费霓张开嘴吃了,说:“我自己会夹。”
“刚才你教我辛苦了,也给我一个感谢你的机会。”于是又夹了一块送她嘴里。
费霓吃了喂到嘴边的食物,拣了几块牛肉送到方穆扬碗里。
费霓说:“你自己吃吧,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完。”
于是两个人各吃各的,手指偶尔碰到一起,也不说一句话。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去水房洗饭盆。
如果不是怕打扰别人,费霓还想再弹一会儿琴。
洗漱完,费霓坐在椅子上给方穆扬织线裤,本来她想先教一教方穆扬让他自己织的,但家里的家具都要靠他,他匀不出时间织东西,她只能帮他。
方穆扬打沙发很着急,打矮柜就不那么着急了,费霓给他织线裤的功夫,他把自己床上的帐子拆了。
“你拆它干什么?”
“现在天凉了,我不能天天都去外面躲着,给你贴墙角弄个帘子,你以后在里面擦擦洗洗,我就不出屋了。”
费霓觉得方穆扬的话也有道理,但是……
方穆扬又说:“咱们晚上还是各睡各的,但是白天呢,你把枕头搬下来,放在我枕头旁边,这样就算别人来咱们家,也不会怀疑咱俩分床睡。”
费霓没说话,算是同意。
方穆扬说:“你别坐椅子了,椅子凉,咱们现在没沙发,你先凑合凑合,去我床上坐吧。”
“我没觉得椅子凉。”
费霓有了钢琴,几乎忘了今天是周二,方穆扬跟她提到床,她才想起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她看了眼表,催促方穆扬:“帘子明天再弄吧,你早点儿睡。”
“一会儿就弄完了。”
费霓放下手上的毛衣针,“我困了,想现在就休息。要是不关灯,我睡不着。”
方穆扬不知道费霓为什么此时一定要睡觉,但在这种小事上,他没必要让她不高兴。
在睡觉前,费霓问方穆扬要不要听收音机。戴着耳机听收音机,隔壁的声音就不那么清晰了。
方穆扬说好。
费霓一颗心落下。
费霓光着脚丫踩着梯子走到上铺,她的手透过帘子把收音机和耳机给方穆扬。
方穆扬接耳机的时候握住了费霓的手,费霓没跟他计较,由他捂热了,才回撤,“赶快听吧。”
过了会儿,她听见方穆扬同她说话,“费霓,把耳朵露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知道了。”
费霓并未只露出一只耳朵,她露出一张脸,方穆扬拿着手电筒,亮光打在她脸上,他把一只耳机塞到她耳朵里。
费霓的脸色开始很平静,慢慢眉间发生了变化,她的心脏怦怦地跳,方穆扬都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方穆扬调到了外国的古典音乐台,在这时,收听外国电台很容易被扣上“收听敌台”的罪名,轻则通报批评,重则……
费霓摘掉耳机,让方穆扬的耳朵凑近些。
她对他耳语:“你怎么调到这个台的?以后不要听了,这样很危险。”
方穆扬也把嘴凑到她耳边,嘴巴几乎要听到费霓的耳朵,“戴着耳机,没有人会听到。我以为你会喜欢。”
费霓确实喜欢,但她说:“我并不喜欢。”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喜欢听外国电台,哪怕只有音乐,完全不涉及其他。这是一个很大的把柄,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影响她的前途。虽然她足够信得过方穆扬,但是万分之一的风险她也要杜绝。
“要是你不喜欢,那我就自己听了。”
“你也不能听,以后不要再听这个电台。你这样的出身,是不能出错的,干多少好事,只要被人举报收听敌台,你的前途就没了。”
这间屋子只有两个人,但他们每次说话都要把嘴巴贴到对方的耳朵。仿佛不这样,就会有其他人听见似的。
费霓继续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听这种电台,要是别人知道了,你就麻烦了。”
“放心,我没那么傻,只有咱们俩知道。谁都可能举报我,但你一定不会。”他再不设防,也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费霓尽可能维持一个距离,她的嘴巴不会碰到方穆扬的耳朵,方穆扬也能听到她近乎唇语的声音,“我是有原则的,你犯了错误我也会举报你的。”
“那你就去举报吧,全天下的人,只有你举报我,我是情愿的,我很愿意你从我身上捞点好处。你要是大义灭亲,没准能得到上大学的机会……”
费霓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再怎样,也不会为了上大学去举报方穆扬。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方穆扬去亲她的耳朵,“我要是不知道,怎么可能把我的把柄送到你手里。”
他请她收听外国音乐电台,最低也值一个通报批评。
费霓的心软化了,“今天听一听就算了,以后不要再听了。”
“要不要一起听。”
“你听吧,我睡觉了。”就一副耳机,怎么好一起听,这种电台,又必须是用耳机的。
费霓手里的耳机回到了方穆扬的耳朵里,他回他的床铺独享了。
那段旋律一直在费霓的脑子里游荡,逐渐生成一副图画,但这幅画有些地方还是空的,这空白逼迫着她往下听。她越想越煎熬,迫切地想要整幅图是什么样的,她拿着手电筒,光着脚丫下了床,床下的帐子撤了,手电筒打在方穆扬脸和脖子上,费霓马上背过脸去,手电筒仍照着方穆扬。
“你怎么不穿睡衣?”
“我睡衣今天洗了,总不能穿湿的吧。”
“那你赶快穿件别的。”
方穆扬只好随便套了件线衣,“什么事儿?”
“把你的耳机给我一只。”
方穆扬很大方,不仅打算分享耳机给她,就连床铺也要分给她一半。
费霓拒绝了,她只想坐着听,于是方穆扬也坐起来。
耳机一人一只,两人并排坐着,凑在一起听一个收音机。
房间里只有手电筒亮着,耳朵里的音乐倒是很舒缓,让人想起透过树叶洒下来的斑斑驳驳的月光,傍晚拂过脸颊的晚风以及恋人轻柔的吻,时间被拉得很长,一帧一帧的慢镜头,不仅留足了发生的时间,还给以时间回味。费霓一颗心跳得厉害,她是第一次听外国电台,旁边是她的同谋,她还是第一次同另一个人做这种“坏事”,以前她自己从废品收购站淘了禁书,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看,连父母都不敢让知道,倒不是怕父母举报她,只是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麻烦。
现在她和方穆扬共同干了一件“坏事”,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即使是真正的夫妻,也未必会分享的秘密。
因为两个人都参与进来,所以谁也不敢举报谁。
分享了这样的秘密,两个人的关系当然更亲密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