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土着男子,以雁阵的队形,缓缓从林中现身。
他们普遍个头矮小,但露在兽皮和草裙外的四肢肌肉发达,黝黑的皮肤在炽烈的阳光下泛出桐油般的色泽。
当他们又趋近一些时,郑海珠能看清他们粗黑的眉毛,以及涂抹在面颊上的白垩似的几道粗痕。
“祥麟,别放箭。”
刘时敏喝令道。
此时离颜思齐他们进山,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不知这些土着,是窥探甚至劫控了他们,还是看到了海滩烧尸的烟雾才寻迹而来。
无论如何,以此地林泉丰美、适合生息繁衍的情形来看,若有土人,必不会止于眼前这七八个壮丁。
刘时敏于是将双臂朝外伸开,露出胸襟,缓缓移步到马祥麟前头,朝土人威威俯身,又指指远处礁石边的大船,作了一个倾覆的手势。
土人中,一个额头上用麻绳系着翎羽、身坯也最为强壮的男子,大声喊了一句。
“塞拉亚。”
“什么意思?让我们离开?”马祥麟咕哝着。
他身后的郑海珠道:“不一定,你看那首领把箭镞朝向地面了,或许,只是通报他们部落的名字?我们,要不要给他们送些东西,表示友善?”
刘时敏微微点头:“试试。”
郑海珠原本就在清理从船上搬下来的器物,往沙滩上摆了一圈,甚至还有一套蔡丰所用的德化白瓷莲瓣茶具,和一尊福建海船上都会供奉的妈祖娘娘像。
此刻,郑海珠从自己逃命时都没丢下的包袱里,挑出一只锦缎刺绣烟丝袋,又抄起白瓷茶壶,朝前走去。
“阿珠!”马祥麟低喝道。
“让丫头去。”刘时敏沉声道。
郑海珠走了几步,就将德化瓷壶以敬献的姿态,捧过头顶。
土人首领又说了句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放下手中弓箭,走上前来,看清郑海珠手里的茶壶时,面上刹那退去了凶神恶煞似的酷戾,接过茶壶的时甚至显出一丝庄严来。
更令外来者们没想到的是,男子回到首领跟前,将白瓷茶壶小心地摆置在沙滩上后,首领竟然跪下冲着茶壶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其他战士虽仍保持着防御的姿势,但也跟着唱了一串土语。
郑海珠猜测,他们在拜神。大多数原始部落的人,尚未将神灵单独抽离,往往将神灵与物结合起来信仰,比如山水中有神,木石中有神,眼前的土人,或许认为神在瓶子里?
所以但凡看到精美的瓶子,就要郑重其事地拜一拜?
这时,土人首领抱着瓶子站起来,将瓶子交给伙伴,空着双手,朝郑海珠走得近了些,拍拍胸脯,又重复了刚才的三个字:塞拉亚。
这一回,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嘴也咧着,露出笑容。
郑海珠也拍拍自己:“明,明。”
首领测头想了想,弯腰捡了块鹅卵石,在沙地上画了几道,对郑海珠招招手。
女子凑过去看,一个圆圈散出几道杠,并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
这不就是日月明。
老朱家给自己的江山起的国号真不赖,象形文字,谁都会画。
更惊喜的是,这显然说明,此处的土人,打过交道的汉人,不是唐宋在海外的遗民,而是大明的客商或者渔民,所以知道“明”的发音,也认识这个“明”字。
郑海珠使劲点头,又将漂亮的刺绣烟丝袋递过去。
首领双手接过,指指山林方向,再指指马祥麟,比划了一个“高”的手势和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郑海珠一愣,继而了然,回去对刘时敏和马祥麟道:“颜大哥他们,估计是被土人遇上了,现在土人让我们跟他们进山,请公公给个示下。”
“走,看看去。”刘时敏毫不犹豫道。
……
穿林涉水,抵达一片看起来颇具规模的原始村寨时,众人才晓得,颜思齐等人不是被土人遇上了,而是,网上了。
颜思齐和几个弟兄,被土人首领下令从麻绳网兜里解出来时,颇有些狼狈。
郑芝龙少年气盛,见李国助幸灾乐祸地睥睨自己,哪里还藏得住怒容。
但颜思齐低叱他:“土人质朴,对外来者防御而已,没什么坏心,你莫再生事端。”
颜大当家的观察力何其敏锐,郑海珠等人由远及近时,他已辨出,除了李国助和蔡丰的家丁外,众人的双手都是自由的,而且土人首领对刘时敏挺客气。
颜思齐于是站直身子,理一理衣衫,向刘时敏等人道:“我们还想着打鹿呢,结果自己倒成了猎物,这些土人的陷阱做得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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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大度地哈哈一笑,拍拍那土人首领的肩膀。
首领也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旋即招呼围观看热闹的女子,拿来一筐吃食。
只见里头堆满了芭蕉叶裹烤的团子,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剥开叶子,黏黏的浅黄小米混着褐色的豆子,再掰开,竟有红色的肉丁,应是鹿肉,难怪这么香。
众人一夜恶战,又提心吊带在海上漂泊大半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纷纷狼吞虎咽地嚼起团子。
郑海珠一边吃,一边向四周张望。
以她这个现代人的地理知识来看,这里应属于后世的台南地区。
大陆人含混地一律称作“高山族”的宝岛原住民,其实细分的话,有几十个族群。
郑海珠凝神思量,既然熟知海图与航道的颜思齐,离开澎湖时,选择从鹿耳水道登陆此处,那么,按照常识推断,历史上从澎湖被明军水师赶走的荷兰人,开船往东寻求殖民地的话,选择的应是相同路线。
如此说来,这里,岂不是就是几年以后荷兰人将会建起军事要塞的地方?
倘使颜思齐先占下来,且能获得朝廷支持的话,何必再有郑成功收复宝岛的波折?
郑海珠瞄瞄颜思齐,又瞄瞄刘公公。
此番机会委实难得,一场从天而降的变故,没准,能让这两个颇有能力的人物,合作起来。
郑海珠于是向刘时敏道:“公公,这些土人女子,已懂束发,穿衣也有里外之别,麻葛的织法和竹筐的编法都不算太简陋,那边篱笆下圈着猪仔,更别说首领还认得中国字,他们像已是熟蕃了。”
刘时敏点头:“丫头你看得细,但老夫觉着,此处的首领不是这戴鸟毛的壮汉,而应是个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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