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尖偏移心脏仅半寸,这个浑身鲜血的白发男人哭的直不起腰。
闻声赶来的酒摊黄公随意瞥了眼睁眼而亡的谢射,无奈叹了口气,悄悄走到瑰流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行了行了别哭了,再哭就真把人家哭死了。”
瑰流猛然抬头看向他。
“谢射临死那一枪,杀意是足够了,可惜绿沉枪和你的钝刀是一个路数,伤人容易杀人难。不过毕竟是六品宗师死前的倾力一击,虽然死不了,但可能要落个终身残废了。”
瑰流忽然感觉袖子被扯了扯。
“别听他的。”王姒之虚弱道,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浮现细密汗珠。
瑰流浑身一颤,连忙抬起手臂遮住脸,仍有细细哽咽从牙缝渗出。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吸一口气,看向怀中的她,挤出一个僵硬笑容,“你终于醒了。”
“笑的真难看。”王姒之伸出沁凉小手,轻轻抚住他的脸庞,轻声道:“我知道我应该乖乖听你话的,可我好害怕你会死,我不想让你死。”
瑰流深吸一口气,颤抖道:“为什么?哪怕我死了,你一样可以拿遗书救出你爹,这难道不是你最想做的事情吗?为什么还要不惜性命挡在我身前?”
王姒之沉默不语,只是静静注视他。那双眸子清澈如一泓秋水,瑰流甚至从她眼中看见了自己。
瑰流不知怎的又红了眼眶,柔声道:“没事的,活着就好,以后我背你抱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王姒之打趣道:“殿下还真把我当残疾了?”
在瑰流怀里躺了好一会了,她胸口那种剧痛感已经消失无几,刚才挡枪那会才是真的疼,感觉胸膛像是要炸开了,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然后就疼昏了过去。
瑰流愣了愣,伸出手探向她衣服的领口内,触摸到冰冰凉凉后,生怕多待一秒,连忙把手抽出来。他当然看见王姒之脸颊绯红,只是强装镇定道:“软甲完好无损,也幸亏你穿软甲了。”
酒摊黄公恍然大悟,插嘴道:“难怪难怪,原来姑娘穿了软甲,那想必受伤应是不重,否则就得”
瑰流呵呵一笑,“否则就得什么?”
黄公尴尬一笑,连忙解释道:“否则就得伤的再重一点点了,但也就再重那么一点点,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王姒之从瑰流怀里挣脱开,慢慢站起身子,虽然还是踉跄了一下,但大体上并无大碍。
瑰流这边可就要比她惨很多了,伤口离心脏就半寸,全身经脉受损严重,整个身体彻底是强弩之末,连挪动一下都极为艰难,更别提站起身子。
黄公走到谢射面前,为他合上眼眸,轻声道:“什么枪道中兴之人,截杀太子反被杀,你谢射还真是个废物。”
“不过也怪我,若不是我在你喝的酒里下了毒,你最不济也能以命换一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不瞑目。”
这位酒摊黄公深吸一口气,气质凛然一变,转头看向瑰流,高声道:“恳请太子殿下赴死!”
站起不身的瑰流眯起那双丹凤眸子,右手按在渌水刀鞘上,蓄意积攒刀意,当即嘴角渗血。
黄公摇摇头,轻声道:“没用的,谢射太轻敌,再加上我给他下了毒,所以你能杀他代表不了什么。我没有谢射那种高傲心气,觉得对付一个晚辈都要使出全力是一种耻辱。杀你,我会毫无保留,争取一击毙命。我在武评上的位置要比谢射高上一些,你全力迎战都不可能胜我,更别提现在这幅模样的你。”
王姒之红唇紧咬,悲恸欲哭。
瑰流脸色平静,问道:“既然你也是来杀我的,为何刚才不直接动手?”
“这句话你可就问对了。”黄公笑眯眯道:“我不像谢射那么冷酷无情,怎么也得让你俩这对亡命鸳鸯互相看上最后一眼。当然,谢射可能不会杀她,那是因为他不懂男女情爱。我这个人最愿天下有情人成为眷属,阴阳相隔岂不痛哉?一同归去亦是人生幸事。”
瑰流冷冷一笑,“天下武评七十八,酒公于家昕,嗜好滥杀情侣道侣,还自称是天下最痴情种,不觉得荒唐好笑吗?”
“你不懂,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男女情爱。”于家昕遥遥头,视线望向远方,“情爱一事,初尝甜如蜜饯,久尝香醇如酒,最后却苦如黄连。这天下有多少人爱而不得?又有多少人拥有了却又失去?能够成为眷属的又能有多少?喜欢和爱只是两个人的事,我不爱你,谁劝也没有用。我爱你,谁也拦不住。我于家昕左右不了男女情爱,但既然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就没有分开的道理。”
于家昕收回视线,终于正视瑰流,“我从大奉王朝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杀你。一个大靖王朝太子的头颅,足够让我永无后患之忧。之所以选择坐收渔翁之利,因为谢射温养一枪红转黑,也就是刚才杀你的那招,那一枪确实触摸到了六品大圆满的门槛,足以重创武评前五十的宗师。如此一来,如果谢射把你杀了,那再好不过,我再杀便是。如果你侥幸杀了谢射,我照样杀你不费吹灰之力,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有一点不同,你身边的这个女子,谢射很有可能不会杀,但我一定会杀,不仅这次如此,次次皆是如此。”
于家昕弯腰去拿那杆梅花枪,轻声道:“天下只是我于家昕是个疯子,却不知当年我破关整整花了二十年,直到她老死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这座江湖没了她,便是天下第一又如何?所以当初明明能够一鼓作气突破到七品,我却自封心门,从那之后任由境界一点一点下跌。”
王姒之浑身颤抖,冷喝道:“那你为何不下去陪她?”
于家昕惨淡一笑:“我于家昕懦夫而已,负了她整整二十年,又怎敢与她相见。”
王姒之颓然坐在地上,看他握住那杆半截血红的梅花枪,脑袋轻轻抵在瑰流肩膀上。
瑰流紧紧扣住她的手,突然暴怒道:“你到底还要藏多久!”
声音远远回荡。于家昕斜握长枪,歪头道:“是在说那个暗中跟随你的死士?昨天晚上就已经被我解决掉了。和我一样也是六品实力,确实有些棘手,杀他花费了我不少力气。”
瑰流呆呆看向王姒之,看见她满脸泪水却嫣然一笑,直到那一刻他才红了眼眶。
于家昕的出枪速度似乎比谢射还要快,一枪刺出,直指瑰流心脏,声未至枪先至。
瑰流安详而坐,表情无悲无喜。
那杆长枪突然不能再向前推进半寸。
谢射身后,有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握住了长枪。
还有一道妩媚天成的声音,“老东西,想杀谁呢?”
一记手刃轻松破开于家昕的武人体魄,一穿而过,破体而出。
瑰流惊讶轻呼:“桃枝?”
那袭桃红衣裙的妩媚女子微微震惊,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心脏位置被手刃透过,于家昕悲恸大笑,笑出了眼泪,“心死之人,哪里来的心啊?”
他松开那杆长枪,摇摇晃晃,震开一身拳意,将桃红衣裙的女子震飞出去,紧握那杆长枪再度刺向瑰流胸口。
茫茫雪色,一条红线极为显眼,洞穿谢射持枪的手腕,迫使他稍稍凝滞。
桃红衣裙的女子抓住机会,瞬息闪到他背后,双手缠绕红线,如撕纸般扯碎那护体拳罡,这一次手刃割向谢射脖颈。
“我不敢去见她。”
谢射轻轻呢喃,轻而易举躲过手刃,不再执意要杀瑰流,侧身退到两侧。
桃红衣裙的女子站到瑰流身边,声音带着诱人的韵味,问道:“殿下,活抓还是杀掉?”
“桃枝,上次你在武评排多少?”瑰流问道。
“回殿下,奴婢上次排第三十。”
“这样啊。”瑰流冷冷一笑,“那就杀了他。”
女子再度冲出,桃红衣裙如娇艳绽开,双手缠绕红线的杀人手法,早已遗失千年,世间独一份,任何武人体魄在此面前都如白纸般脆弱。
而她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丫鬟之一,叫做桃枝。
于家昕摇头微笑:“不打了不打了,我还没有做好下去见她的准备。”
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影忽然飘忽不定,点点滴滴消散空中。
桃枝咬咬红唇,一脸不甘情愿,返回了太子身边。
瑰流叹了口气,轻声道:“没办法,跑了就跑了吧。天下人都知酒公于家昕尤擅逃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桃枝将一只手轻轻搭在瑰流胸口,柔声道:“殿下不要讲话了,会加剧伤势的。”
瑰流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不知不觉眼眶发红。
十八年了,能终于不再看见你病殃殃的样子。
真好。
昔年,有一个小男孩和娘亲在绿带城避暑赏荷,和娘亲领回来的小女孩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十五岁那年中秋,有一个守在床榻边的少年,看见床上的女孩不断呕血,看见满屋站着的太医低着头,看见那像是临终前的笑容,差点就要崩溃疯掉。
不久前,有一个离家出走的白发男人,走到一家小酒馆,离去之时被一袭桃红衣裙的妩媚女子挡住道路,颇为无情的轻轻拨开她的脑袋,义无反顾踏过门槛,走进风雪之中。
亦是不久前,一个白发男人孤身闯城,杀了始作俑者的城主,面对数千鹿泉铁骑,说了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个哪怕跻身武评前三十仍是病殃殃的女子,终于在绿带城城主丧命后不再剧毒缠身。
她是名义上的丫鬟,他始终把她当做妹妹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