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聂微笑道:“你若坐镇京城,合风水气运,我不敢言能胜过你。但是你应该知道,九境初期和八境巅峰,相隔着的是一道众生难越的天堑。否则也不至于几百年来,就只出现我这一个九境。光凭境界碾压,你就不可能敌我。”
秦芳懒得听他废话,双袖震颤,激荡出全身内力,将漫天如雨的剑气全部打碎。
赵秉聂还以颜色,针锋相对,双手一抹而过,天地间闪过一道极细小的剑气,将罡气龙卷尽斩而断。
“一个活的几百年的老王八,欺负一个二十岁刚出头孩子,你赵秉聂还是不是人?!”
“你不说了吗?我是老王八。”赵秉聂扯嗓子喊道,完全不要一点老脸。
秦芳冷笑不止,“好,好一个老王八!我今天就把你龟壳打碎!”
赵秉聂眯起眼睛,悄然结阵,驭剑千万把,低喝道:“去!”
千万把仅凭剑意就成形的无色气剑,很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没有纵横肆虐的剑气,就像是一缕清风吹过。
秦芳袖袍一挥,道家罡气流泻,将数目庞大惊人的气剑挡住摧毁,伴随着清脆锵然的声音,罡气屏障泛起淡淡涟漪。
但藏匿其中的一缕剑意,愈发凝滞入神,事实上那是赵秉聂剥离出的一份心力。这种折损修为的招式,往往作为杀招,寻求机会肆意而动。
看似很惊愕,九品武夫与八境大宗师对敌,明明遥遥领先一个境界,为何还要以折损修为的方式出招?这又不是生死关头,境界相差悬殊,被迫只能放手一搏。
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秦芳的气息有着惊人的改变。依他所猜测,就是皇宫另有高人,借助了国运大鼎和天地之力,甚至搞不好还会馈赠一部分修为,以此让她短时间跻身伪九境。
人间最高处的瞭望台,紫金眼眸的小稚童负手而立,一缕缕紫金气息从穴窍剥离,缓缓流淌到钦天监的那口国运大鼎里。
秦芳是气士,而赵秉聂是纯粹武人。气士与武人对敌,如果近身厮杀,武人会占据优势,若是比招式消耗,温养真气的气士可以硬生生拖到武人换气,然后抓住机会将其一击毙命。
秦芳凤目微眯,哪怕九品武人换气时几乎不可察觉,但凭借对气息敏感的把握,她推算出了他换气的那刻。
一波又一波气剑仍在撞向罡气屏障,秦芳忽然暴掠出去,右手攥紧握拳。
“赵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赵秉聂双指并拢朝天,一声怒喝:“笼中雀!”
那缕完全成神的剑意,藏匿的极好,从始至终都未被察觉,忽然一闪而逝,像钉子般钉在秦芳身前三尺,虽然不得前进半寸,却将她一身的罡气全部压制。
老人捻须微笑,神色得意,“九品和八品,一字之差,气机流转却是千里之外又百里。你以为你算准了,实际上我还有半口气,足以再撑上一柱香。说到底,你还是太心急,如果再等一等,确切抓住我换气的时刻,你有可能杀了我,最不济也能将我重伤,而不是像这样,一身罡气被压制,还即将被我拘押在剑气樊笼里。”
说着,一道隔绝天地禁制的樊笼凭空而现,带着不可逾越的压胜之意,将秦芳完全镇压。
“娘!!”
瑰流红眼咆哮,一步踏前,重重摔倒在地,喉咙里涌出鲜血。先是一人敌千人,然后被仙人用天道规矩镇压,再然后差点命丧剑气樊笼,他的身体能撑住,已经太过匪夷所思。而现在,他终于倒下了。
瑰流泪眼模糊,一股倦意狂涌,轻声喊道:“娘。”
天地间,仿佛有人轻轻诶了一声。
然后一道身影凭空踏出,来到莲花冠道人门前。
她摊开一只手,语气冰冷,“道家金丹给我。”
那表情,好像只有你敢不给,我就敢把你打死。
莲花冠道人苦涩出声:“一气化三清?方才那个只是假身?”
秦芳不想跟他废话,眯起凤目,心中有杀意酝酿。莲花冠道人见状,连忙掏出一个百年难炼的道家金丹,挤出一个笑容,“以后多来贫道的洞天坐坐。”
秦芳撂下一句,“不是白拿,以后会弥补你”,然后走到蹲在身边,将那枚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喂下。
金丹药效刚猛,立竿见影,秦芳小心翼翼抽出多余真气,见瑰流的呼吸逐渐平稳,这才放心站起身。
赵秉聂已经收回神通手段,淡淡道:“一气化三清,想不到你一个只修道家罡气的旁观者,也会这种神通手段。”
秦芳语气讥讽,“既然所修道家罡气,自然学一些道家术法增进裨益。不像你,宽窄剑道走了一辈子,两百多岁才熬出个九境初期。”
这一次,老人破天荒没有还嘴。
秦芳忽然大怒:“赵秉聂!你简直是疯子!你明知道那是我的孩子,竟还敢往死里下手!”
老人冷声反驳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他又有什么资格能让诛仙认主?有那一场剑气樊笼拘押,以后的天下,只要让他成长,他势必再无敌手!”
秦芳瞬间来至赵秉聂面前,拎起老人的衣领,眼神冰冷,语气更是冰冷至极,“赵秉聂,你再说一遍?”
可是老人只在意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和涌来的沁人心脾的香风。
秦芳忽然怒声呵斥道:“赵秉聂!”
不知怎的,老人顿时涨红了脸,略显促狭,双手无处安放,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莲花冠道人都瞪大了眼睛,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他悄悄怼了怼身边剑魁,幽幽问道:“你觉不觉得赵老前辈喜欢皇后娘娘?”
剑魁言简意赅,“喜欢。”
秦芳忽然松了手,语气低落,“王桦清真的死了”
老人眯起眼,沉声道:“死了,魂魄被那尊阴神吞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若不是他拼命重伤阴神,你也不能如此轻松将其斩杀。”
老人望向远方,怔怔出神,小声呢喃道:“天下再无符箓宗师王桦清。”
忽然,趁他不备,秦芳狠狠给了他一掌。
老人顿时如遭重击,狠狠摔了出去,重重吐了一口血。
即便是九品高手,也断然不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伪九境的倾力一击后,还能够安然无恙。
老人踉跄站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含糊不清嘀咕一大堆,反正谁都没听懂。
秦芳冷声道:“你伤我孩子,同样的,我让你重伤,理所应得。”
老人吐出那口鲜血,看起来轻松了不少,无奈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心狠手辣。”
秦芳冷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邋遢,越来越老了。”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瑰流眨眨眼,娘亲与这个糟老头子,似乎认识?
道家金丹不愧是世人皆求的仙物,虽然伤势还有,但至少不再是那白骨裸露的凄惨模样。
“之后,你要去哪里?”秦芳随意道。
老人抬手,一道璀璨金光划过天空,最后落在老人手中。
看着那把剑,秦芳有过短暂失神,虽然她与王桦清并无过多交集,但她知道这柄天下名剑,曾经是青阳山的掌门之物。
老人轻声道:“王桦清死之前,特意将这柄镇妖托付给我。我打算去一趟酆都,手持这把镇妖之剑,和那尊阴神好好讲讲这世界的道理。”
“在此之后,便再无什么事情可做。既然已经九境,那最后三境又已早早失传,便不必再苦苦追求。无非就是喝喝酒打打盹,然后等待自己老死。”
老人轻轻叹气,神色感慨,“太老了,两百多岁了,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得了。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也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所以说这世上无放不下之事,只是未到放下时。”
秦芳面无表情,“说完了?”
老人点头笑道:“说完了。”
老人最后看向差点就联袂问剑的二人。
他先是看向瑰流,点头笑道:“瑰启的儿子,真不赖。手持这柄诛仙,且不往远说,就说这十年后的天下武评,都必定有你那一席之地。至于那天下第一,你可以试着去争一争,也未必没有机会。另外,你戾气太重,内心杂念太多,不如去梵柯山,修得几个月清净,如此一来,对你日后的修行一途,既扫清隐患,也有所裨益。”
他又看向青衫剑魁,眼里流露出欣慰,“你走的剑道,纵横于天地,以山河为剑意,是人间最宽阔的剑道。世俗之人大多目光狭窄,包括我,都选择了一条狭窄短暂的剑道,以至于我在甲子之年,便已剑道停滞,再能前进半步。即便以后的岁月里有所感悟,但剑道已经到头,所增进的,不过是剑意和剑法。”
“我看得出,你的剑道有拨青云见青天之势,有望将人间剑道再拔高一筹,甚至有望去寻得那虚无缥缈的最后三境。至于在剑道造诣超过我,则无疑是板上定钉。”
“等我从酆都回来后,不妨教你几招。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给你指点迷津。”
剑魁恭敬朝老人作揖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笑道:“后生可畏啊。”
最后,老人最后再看一眼秦芳,说了句“走了”,然后身形便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莲花冠道人略显仓促,脚底抹油,赶紧跑路,像仙人般腾云驾雾远去。
鹿泉铁器早已逃之夭夭,但注定会被围困至死。中年剑魁也缓缓离开。偌大主道上,只有娘俩二人。
秦芳心思琢磨,既然自家儿子戾气过重,要不把道家心经也抢来?
这时,瑰流好奇问道:“娘,那赵老前辈?”
“他呀。”秦芳眨了眨眼,“几百岁的老人了,当年喜欢你娘亲我,还追过我好长一段日子。但他实在太老了,又没有你爹有魅力,所以娘才没答应。”
瑰流有些发懵,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一个押镖相识的老人,是无敌于世的剑道至尊也就不说了,和娘亲相识也可以理解,但竟然还曾追求喜欢过娘亲。要不要这么巧合啊。
秦芳瞥了一眼瑰流手中的诛仙,轻声道:“这把剑应是有所损伤,需要在剑鞘温养数日,如若没事,你也就不要随意将它拔出来了。”
瑰流点了点头。
但马上,秦芳又补充说道:“当然,你也未必拔得出来。”
瑰流眨了眨眼,试着拔剑出鞘,果真拔不出来,即便使出吃奶的劲,诛仙依然岿然不动,没有任何想要出鞘的意思。
瑰流脸都绿了,好不容易有了无敌于世的名剑,竟然都拔不出鞘,这不是天天能眼看猪跑,但就是吃不着猪吗?这谁能扛得住啊?
秦芳笑道:“一般来说,越好的剑,越是难以驾驭,所需条件也就越高。诛仙这种位列天下前几的,更是需要高境界的支撑。你现在实力太弱,自然拔不出鞘。想要拔出,最不济也要六品实力。方才你之所以能够驾驭,是因为你动用帝王气运短暂跻身七境巅峰。”
“所以,”秦芳微笑道:“想要一劳永逸,还是想想就算了吧。要加油哦,争取下次见面时,娘亲能看见我家小瑰流已经能拔剑出鞘,手持诛仙,威风凛凛。”
瑰流愣了愣,轻声喊道:“娘。”
“怎么?”秦芳嫣然一笑,“是不是以为娘肯定会软硬兼施,让你回家?”
瑰流点点头,嗯了一声。
“娘呢,起初是这么想的。想到要是有一天能够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带回家。毕竟你身负气运,天下不知几双眼睛在盯着你,没有娘的庇护,你极容易遭遇危险。但是你爹的一番话点醒了娘,你是帝王家的孩子,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宦海沉浮,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阴谋诡计,你无可避免的要经历。娘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也绝不愿意次次都躲在轻雪桃枝她们身后,你需要成长,需要羽翼丰满。”
秦芳轻轻抱了抱瑰流,轻声道:“所以这一次,娘等你回家。娘会很想你,会很担忧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瑰流坚定道。
秦芳点点头,似乎是想再好好看看这个眼前人,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晃这么多年,真快。当年在这里避暑赏荷时还是个跟屁虫小不点,如今都变成玉树临风的大美男啦。”
提起避暑赏荷,瑰流笑道:“娘,好久都没来绿带城了,再去那里走一走。”
秦芳点头笑道:“你若不急,就陪娘走一走。”
二人走了许久,走过那处亭子,走过堤坝对岸,走过那道后来才修建的石拱桥。
一直从晌午走到黄昏。
城门外,即将分别的两个人,影子被金光拖拽的斜斜的,两个影子紧紧凑在一起,似乎都不太愿意离去。
但瑰流还是踏出几步,最后转过身,和秦芳作最后的告别。
秦芳不语,红了眼眶,却笑着挥手道别。
瑰流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说:“娘,簪子别忘给瑰清。”
“知道啦,走吧走吧。”秦芳开始赶人。
瑰流笑了笑,转身离开。
夕阳下,一人远行,一人送行。
此去一别,相思相见知何日?
但有些离别,有些远行,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
这以后的路,
离开之时,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羁旅之时,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客栈梦时,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