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白天,绿带城却漆黑如夜,仿佛一头巨兽蛰伏在亘古的黑暗中。
举目望去,到处荒凉死寂,鳞次栉比的店铺全都挂上打样的告示,一向热闹的勾栏酒楼甚至没有点灯燃烛。
若是从上空俯瞰这座城,便会发现,这偌大一座城池,纵横交错的条条道路,竟是空无一人。
唯一值得宽慰的,不至于让人觉得这是一座死城,是万家万户向外透出的点点烛火。
城内百姓只以为一场暴雪即至,并不知道此刻头顶的上方,极高之处的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天灾,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倾覆压下。
万人空巷的绿带城,漆黑如墨的街道,出现了一道晦明不定的火光,还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一个白发年轻人,手举火把照明,缓缓走在城内主道上。
磅礴的煞气云海已经带给这座城池巨大的压迫。狂风骤起,声音凄厉尖锐,像是女子凄然惨绝的尖叫,瘆人至极。
而那道白发身影始终闲庭信步,像是重游故地。
他缓缓来到一处精巧而成的荷塘,晦暗不定的火光下,模糊可见汩汩泉水从石罅里涌出,风声稍稍安定,也可隐约听见清泉流响。他蹲下身子,将火把凑近,细细品看了会儿清澈而涌的泉水,不久后站起身,缓缓走到湖泊中央的水心亭。
这个男人轻轻伸出手,抚摸红漆剥落的粗糙廊柱,喃喃自语:“明年夏日,荷花又该开了吧?十五岁那年中秋,你跟我说你喜欢荷香阵阵,喜欢绿波间绽开的新荷,还有花上动人的黄鹂。我那时答应了你,要陪你来这里赏荷,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好害怕,怕我来不及,怕你等不到。”
他坐在栏边那张美人靠上,怔怔出神。
十几年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地,尚未大兴土木,也没有如今巍峨拔起的绿带城。
有一年的夏天特别燥热,一个小男孩跟随娘亲来这里避暑赏荷,住在临时修建的行宫里,本以为赏赏荷花,吃吃莲子羹,躲在清寂的行宫里避暑,日子也就平平淡淡的,将燥热难耐的夏天消磨过去。
但是有一天,午睡醒后的小男孩发现娘亲不见了,左呼右唤也无人应答,便心急如焚到处寻找,最后狂奔到了水心亭。
沉重的脚步猛然停止,还未走入水心亭,他却怔怔愣在原地。
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微风轻轻吹动十里荷花,水面清圆,涟漪荡荡。水心亭里,淡粉色纱幔轻撩,一个小女孩乖乖坐在娘亲身边,娘亲轻轻揉着她的小脑袋,一大一小,不言不语,只是静静遥望赏荷。
宁静的午后,睡醒的午后,水心亭清风阵阵,荷香飘溢,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即便后来,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但儿时的这幅美好画面,依然还会在他心底柔柔的荡漾。
此后,在那座避暑行宫,日子不再平淡如水,反而总是很有趣。两个小孩子的快乐,简单而有趣。那一年的夏天,行宫里始终有稚嫩的欢声笑语回荡。
盛夏过后,总是要回宫的,起初那几天,小男孩茶饭不思,小女孩也总是泪眼汪汪,多情自古伤离别,更何况还是两个幼小的心灵。
但是后来,小男孩才知道,原来娘亲也要带着小女孩回宫。也是回宫那日,小男孩从娘亲口中得知了小女孩的身份,并且那一刻也恍然大悟,难怪很多时候小女孩都有些拘谨小心,甚至有些低卑姿态,原来她是自己的小丫鬟。
回宫之后的数年,小男孩很少能够看见小女孩,只是偶尔有时,娘亲会把她带来。
这个儿时曾居住于此的白发年轻人,缓缓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过水心亭的廊柱,昔年上色的朱红早已尽数剥落,感受着廊柱的粗糙,细细体会岁月的沉淀。
瑰流轻轻闭上眼睛,仿佛眼前不是一片漆黑,而是那幅烙印在心底的惊鸿画卷。
十几年如一日,梦回千转,终于重游故地后,反倒是内心宁静。
这一天已经让他等太久,不过还好,不算晚。
这个身穿猩红雪袍的白发年轻人,双眸金黄,缓缓朝城主府走去。
煞气滔滔,云海下垂。
忽有一股清风自天地而来,灌入绿带城,吹开那道朱红色的巍峨高门。
一道金色身影,仅是瞬息,就冲到高堂之上,将紫衣玉冠的城主高高提起,又按着他的脑袋,重重往地面砸去。
烟尘弥漫,地面寸寸龟裂,声势骇人。
双眸金黄的瑰流,冷冷而笑,“可曾记得我?”
城主踉跄支起身子,当他看清了那双独特眸子,猛地惊醒,连忙向后退去,竟是打算直接逃跑。
一道金色流光自天间狠狠坠入,重重砸在城主身上。
这位六品大圆满有望跻身上三品的江湖宗师,一身浑厚修为竟是直接被废掉。
那名真实身份是大奉王朝密谍的端酒美婢,一步跨过身边众人,袖里淬毒匕首,趁机袭向白发男人的要害。
“滚!”
男人咆哮出声,腰间佩刀炸鞘而起,甩出一道磅礴刀气后,密谍被拦腰而斩,身体截成两半。
“给我上!”城主目眦欲裂。
瑰流反拧手腕,瞬间横劈一刀,与大髯刀客使用侧帽刀法的动作如出一辙。但这一刀,更有神意和气势。
一刀过后,凌厉攻势荡然无存,数十人被震飞摔出,墙壁上留下十几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瑰流一把抓住他的脖子,笑容狰狞,“来!继续威胁我!继续掣肘我!”
城主艰难出声,怒极冷笑,“当年你早产夭折,你娘亲不惜一切代价将靖王朝气运悉数转交给你,可到头来,你不过是个消耗国运作威作福的败家子!”
“来!杀了我!然后国祚衰败,靖王朝不过四世而亡!”城主目眦欲裂,咆哮出声。
瑰流面无表情,“当年陆姓一氏如日中天,堪比皇亲国戚,朝廷里便有流言谶语,说陆家是乱臣贼子,日后必定引发祸乱。朝廷尚未定论,你那时被人追杀,急需投靠朝廷得到保护,便不辨事情真伪,屠戮陆姓满门,还将一个天姿绝艳的陆氏小姑娘送给我娘亲。最后你也如愿以偿,朝廷帮你摆平了追杀,你再也不需要四处流亡,反倒是摇身一变成了京畿之地的绿带城城主,整座城都是你的私人封邑。”
瑰流忽然眯起那双眼眸,“陆氏一家,到底是不是乱臣贼子,我不关心。朝廷有没有错,我也不关心。哪怕当年娘亲纵容你,我也可以视而不见。”
一股寒冷杀意悄然弥漫。
“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我身边的人来掣肘我。”
面色狰狞痛苦的城主猛然瞪大眼睛,震惊错愕,满脸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皇后早就知道?!”
“即便你给小姑娘下了毒,但我娘亲仍然放你走,并且还让你永无后患之忧坐起了封地皇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瑰流轻轻呼出一口气,说出一道整整十几年都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要我死。”
“这其中也包括你。当年你将小姑娘送给我娘亲,自然想到她会变成我的侍女,所以你给她下毒,你知道如果我特别喜欢她,亲眼看着她毒发身亡,一定会失心疯掉,大道溃散,即便身负王朝气运,终究也不过是个废人。”
“你还真的差点就要成功了。十五岁那年中秋,我守在床榻上看她呕血,看见娘亲都束手无策,看见满屋子低着头的太医,看着她的惨淡笑容,我以为那是临终前的容颜。那一刻,我真的要疯了,我恨不得用我的性命换她的性命,我恨不得瞬间找到你,将你碎尸万段。”
“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让我死,他们觉得我不配继承帝王基业,不配成为日后的天下共主。他们想杀死我,没问题,可以来,尽管来,哪怕千人万人,我都无所谓。但像你这种人,用卑劣手段妄图掣肘我,如果你有亲人,我恨不得诛你全家。”
瑰流猛地用力,将城主整个人都嵌入进石墙。
痛苦咆哮回荡大殿,久久不绝。
“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要夜起,都要去偷偷看看她,我生怕你随意性起就夺走她的生命。十几年,我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每一次都能梦见她临终前惨淡的笑容。”
“我求过我爹,求过我娘,求过国师,求过无数人,我求他们把你杀死,可我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种。你暗中投靠大奉,韬光养晦十几年,早就摸清了所有能够针对你的人。既然谁都帮不了我,那好,我自己将此事做成便是。你以为我败絮其外败絮其内,难成大患,我若不这样,又怎能让你放下戒心?我娘说等我入了品秩,就能够动用气运,也就能杀你。所以我入品秩以后,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你。”
城主怒笑道:“天下大势你不要?就为了一个贱奴婢?”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一只手猛捏住他的头颅,五指如鹰钩凹陷,模糊了血肉。
城主面色狰狞,七窍淌血,忽然觉得畅快至极,冷笑看向这个几近走火入魔的男人,露出猩红牙齿。
瑰流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当他再次睁眼,竟然恢复了平静。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差点疯掉的孩子?为了杀你,我熬了十几年,心境早就趋于圆满。”
瑰流五指凹陷用力,在城主脑袋上硬生生拽出一块白花花的肉。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副惨绝人寰的骇人面孔。
这个白发年轻人,终于展现出了魔头的一面。
“我的四个丫鬟为我挡下无数明刀暗箭,无数次双手染血,无数次身负重伤,甚至无数次深陷死地,无数次在鬼门关回荡。所以此次离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要找那些人报仇。他们想要我死,不用他们冒死进入皇宫,我瑰流亲自去,亲自站在他们面前。只要我能杀一个人,就能稍微弥补心中愧疚。能全部杀干净,她们就能够乖乖陪在我身边,做红袖添香的丫鬟,不用再做死士。”
“你几次差点杀死我丫鬟桃枝,所以这次出城,我便第一个杀你。”
“你放心,你不会在黄泉路走的太寂寞。你死之后,很快就会有人下去陪你。”
瑰流轻轻一甩,紫衣玉冠的男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入了城内主道,当场断气而亡。
“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也不能忘。”
这个帝王之气惊人的金眸男子,缓缓朝外走去。
风雨如晦。
城内主道,铁甲蜂蛹,密密麻麻,竟足足数千人,如狂潮涌来。
满目望去,举城皆敌。
瑰流不急于破阵,缓缓闭上眼睛。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