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髯刀客正在守夜,其余人都已经熟睡。寺庙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白茫茫的,凄迷一片。风声凄厉,如女子幽咽哭诉。
突然,沉闷渺远的钟声不知从天地何处响起,仿佛大地都颤动一下。大髯刀客有些困意,脑袋猛地一个下坠,猛然惊醒,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然打起了盹,于是连忙站起身前去查看镖物,确认一切无异样后,才重新坐回火堆旁。
火堆只剩下猩红余烬,虽然没有熊熊火势,但仍然炙热温暖。大髯刀客随意用靴子拨了拨余烬,又抓了一大把枯枝添了进去,顿时火舌缭绕,明亮火光驱逐了阴暗。
先前梵柯寺的千年古钟声响起,代表子时已至。子时是一天中阴煞之气最重的时辰,最容易出现怪事,更何况还是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所以大髯刀客选择亲自守夜,等到破晓鸡鸣,阴煞之气逐渐散去,再换那四个雏鸡镖师看守,而他自己也就睡上片刻,待天蒙蒙亮之际,便又要开始上路。
大髯刀客忽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怔怔看向寺庙外的风雪。
不知不觉,这雪势竟然变大了不少,漫天大雪被狂风裹挟,如同一道道白色幽影在死寂漆黑的夜里来回游荡。
一阵寒风忽然侵来,大髯刀客皱了皱眉,连忙向火炉靠了靠,低头又添了一把枯枝败叶。
那把气势惊人的大砍刀,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厮杀,布满斑斑伤痕,始终离大髯刀客不过一只手的距离,若有任何异样,瞬间就能够拿起。
忽然,大髯刀客皱了皱眉,他蓦然发现,这外面的茫茫白色哪里是雪势,分明是起了浓浓的雾气。
他下意识握住刀,忽然想到了某种可怕的事实。
传说深山老林里,每当子时,只要月色惨淡的不足以照亮地面,林间便会有雾气弥漫。那是百鬼夜行,游荡在白茫茫的大雾中,在饥饿狩食,直至鸡鸣破晓,大雾逐渐散去,这些阴物才会重新蛰伏回地下。
大髯刀客站起身,悄无声息释放了武人之气。
巨大威压弥漫,一众人顿时被惊醒。
“躲到我身后。”
那道声音不慌不忙,只是沉闷至极。
庙内忽然火光冲天,此前布置在各处的黄色符纸剧烈燃烧着,熊熊火焰里还夹杂些什么,发出嘶嘶的凄厉声音。
下一秒,忽然吹进一股阴风,扑灭了一切火势。
庙内瞬间漆黑死寂,毫无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大髯刀客猛力挥刀,锋芒光影闪过。那一刹那,他清晰看见庙外的数十尊阴物正在缓缓渡来。
“往后躲!躲到我身后!”大髯刀客咆哮道,挥出挥刀,倾泻体内气机,气势惊人。
庙外的枯树纷纷倒塌,大雪都被砍得稍有凝滞,但那几尊阴物仅是身形放缓片刻。
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大髯刀客连忙向后退去,漆黑一片里,即便目不能视,但他能凭借周身的气流感受来粗略判断阴物的位置。
瑰流正在摸黑,不知道前方战况的他,只能凭借声音传来的方向来摸索,好以此躲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间,瑰流摸索冰冷墙壁的手忽然触碰到什么温润粗糙的东西,当即心神一颤,害怕的差点叫出了声。
“是我。”一道苍老声音自漆黑中响起。
瑰流愣了愣,稍定心神,才发现自己摸到的是一只干枯的手,小心翼翼道:“老前辈?”
“咱俩往后躲躲,别被误伤了。”老人的说话声在漆黑中回荡,二人即便近在咫尺,却看不见对方,只能听对方和自己的脚步声来判断后退的方向和距离。
二人最后都贴到了墙角,肩膀挨着肩膀,有了触碰的感受,瑰流这才稍稍定心。他循着声响看去,不过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大髯刀客缓缓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细细感受周身的气流变化。他不曾睁眼,却是猛地反转手腕,瞬间横劈出一刀。
一尊阴物顿时灰飞烟灭。
阴风骤然凄厉尖锐,像是女子惨烈绝望的咆哮尖叫。白茫茫大雪凝滞不动了。
一尊又一尊阴物掠进庙内,裹挟煞气,直直朝大髯刀客撞去。
“给我滚出去!”
这座小天地忽然有那么一刻,明亮如白昼。凌厉寒光如弧形弯月,在这座小天地横斩贯彻。
瑰流瞪大眼睛,在那陡然明亮的那刻,他看清楚了大髯刀客的刀法。
那是侧帽刀法,昔年由刀法宗师高晟之所创。他只差半步就能够跻身后三品,成为那天人共颤的武评大宗师,却被数十位同境界的宗师武人联袂击杀。他死之后,那记载刀法的《侧帽饮水集》开始在江湖流传,对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如今江湖凡是练刀之人,观其一招一式,或多或少都有些刀法宗师高晟之的影子。
寒光贯穿横斩的那一刻,数十尊阴物被拦腰斩断,最后湮灭消散。
趁此空暇,大髯刀客连忙换上一口新气,发力的筋肉再次调整到最佳状态。
庙外数丈之远,大地毫无征兆撕裂,出现一道极窄的豁口。有黄泉从地下喷出,虫蛇满布,腥烈至极,逐渐形成一道极窄的细小河流,那是晦涩古籍中所记载的奈河之水。
水面煞气缭绕,一尊尊身穿黑金袍服的阴物缓缓浮出。
黑金色,象征着官服的极高品秩。
六百年前,灵厉王暴虐无度,于此坑杀肱骨百官。钟灵毓秀的山水,变成凶煞之地。怨念深重,集聚煞气,造化奈河之水。
毫无疑问,这座坍圮寺庙本该用于镇压煞气,可不知何等原因,竟落得如此荒败下场。
大髯刀客安定自若,他当然不知道有关这里的故事。那几尊黑金官服的阴物,凶戾煞气缭绕,已经缓缓渡来。
面向阴物,他看不见。他双手拄刀,一动不动。
庙内,武人气机疯狂流泻,如江河大渎奔腾千里,气势惊人。
他要用这把大砍刀,对这些东西好好讲一句话。
既然不想好好当孤魂野鬼,
那就死!
他终于拔起刀,竟是直接消失在原地,等再次出现,刀光爆闪,一尊阴物直接裂成两半。
阴风骤然凄厉。
无数尊阴物裹挟煞气,朝他疯狂袭去。大髯刀客不断变换身形,刀法诡谲,游走于漆黑之间,仿佛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就将一尊又一尊阴物开囊破肚。眨眼间,原本围攻而上的阴物荡然无存。
荒废的寺庙内,刀光一闪而逝,复而一闪而现,晦明不定,如同漆黑雨夜时不时划破天空的闪电。
瑰流极力瞪大眼睛,在电光火石间,极力捕捉大髯刀客的身影。这哪里是二品武人能拥有的气象?这家伙分明是三品巅峰的武人!
忽然,瑰流猛地挥出一拳。
一尊阴物偷袭不成,被拳罡轰散。
瑰流心头一沉,既然自己这边会遭到偷袭,那四个毫无自保能力的雏鸡镖师会如何?
一道怯怯声音响起,
“小娃娃,你也是武人?”
“之前未告知,还请老前辈见谅。”
瑰流笑道,下定决心,伸出手缓缓摸过自己双眼。
一双金眸,流光涌动。
他望向某处。
漆黑某处,有一双诡异猩红的眸子。
两道目光相撞在一起。
庙内,忽然爆发出一道极为凄厉瘆人的尖叫声。
原来是大髯刀客手起刀落,将那尊从奈河之水爬上来的鬼母断头而斩。
瑰流身形掠出,深吸一口气,一身拳意已成。
那几尊阴物都不是主要的,这座寺庙之所以招惹阴物,是因为那座鎏金剥落的漆黑佛像。
早在入庙之初,瑰流一眼便看出,那尊失去香火供奉的佛像早已被一尊阴神炼化。
同样是邪祟之物,但之所以被称为“阴神”,是因为阴神已经开了心智,远比阴物要恐怖。
某本野史有这样一篇记载,“荒泽大庙,佛像鹤林,凶煞成佛。”
假如再让这尊阴神肆意妄为几百年,是否它就能占据佛像之位,杀性成佛?
“去你娘的。”
瑰流冷笑出声,倾力撼出一拳,重重打在佛像上。
佛像岿然不动,涌出磅礴煞气,形成一道猩红瘆人的巍峨法相。
天地间忽有袅袅梵音。
原来这尊阴神竟是即将成佛。
瑰流猛然抬头,怒不可遏,“滚你娘的成佛!”
他猛然拉开一道拳架。
自身体为中心,层层气流激荡。整座寺庙,地面撕裂,声声如炸雷。
大髯刀客猛然转头,看向漆黑某处,眼神惊疑不定。
好强大的气息,这小子是品秩武人?
瑰流酝酿拳意,缓缓打出一拳,看似轻若飘絮,却一拳打散扑面袭来的煞气。
此拳架来自于武学孤本《耄耋习拳录》,撰写之人境界不高,一生练拳,不曾入品秩。可这本书的拳法宗旨,可谓壮哉千古。
瑰流缓缓递出一拳又一拳,不同于先前那倾力一击的霸道,每一拳都柔和平淡,拳意流淌如涓涓细流,不求攻势,只是将那尊法相天地的攻击打散。
那毕竟是一尊即将成佛的阴神。瑰流有时候拳意稍有凝滞,便会被抓住弱点,然后被倾力痛击。
本就身负重伤的他,宁愿硬扛,也不愿打断愈发入神的拳意。
所以他胸口血肉绽开,鲜血淋漓,触目一惊的一大摊。
一拳又一拳接连递出,打在磅礴煞气中,如同滴水入江湖,仅是泛起小小的涟漪波动。软绵绵的拳力,毫无气力可言。
一拳两拳不行,但如若无数拳呢?
仔细看,原来瑰流每一次缓慢出拳,都是悄悄在佛像周围布下拳力,这些缓缓流淌的掌力逐渐凝聚汇集,逐渐形成一股气象。
这便是《耄耋习拳录》的拳法宗旨,不在于出拳有多快,不在于出拳有多猛,而在于能够出多少拳,能够走多少路。
前代王朝的江湖,一个七十岁老人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每一步都是打拳而行,即便一拳打出去需要好久,甚至十拳都比不得别人打出的一拳,但是游历江湖路程的天高水远,他没有少打一拳。
他打拳走过名山大川,打拳仰望过摩崖石刻,打拳看过五岭春明,打拳走过北风冻原,最后,他打拳走到一处消逝了的山村。
在那里,他碰见了一个人,一个凭借一己之力让整座江湖都抬不起头的人,天下至高拳师,天下第一人。
游历江湖数十载,每一步都是缓缓打拳而行,他终于迅猛打出一拳。
一个练拳一辈子仍只是三品的年迈老头,即便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又能有多厉害?
于是那个举世无敌的武评第一人,甚至没有躲,只是凭借淬炼至极的体魄,去迎那可笑至极的三品拳力。
一拳过后,四周无人,只见一处深深凹陷的大坑。
那天下第一人,拳法至高,经脉寸断,睁眼而亡。
自此,《耄耋习拳录》闻名天下,无数人追捧习之,却再无一人名动天下。而在如今靖王朝的江湖,这本武学秘笈已经无人问津,成为悲恸绝唱。
但是《耄耋习拳录》仍流传于世,哪怕只有一人习之,哪怕只出现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
随着瑰流缓缓布下的拳力到了极致,煞气呈现出消散之势,显然强弩之末。
瑰流一身拳意流淌,所过之处,煞气动摇破碎。
他的身形突然凝滞不动。
满头白发,如狂魔乱舞。
大髯刀客喃喃自语:“这小子哪里是品秩武人,分明是才破境而入的啊。”
寺庙外,原本静静而落的漫天大雪忽然狂舞,直直朝寺庙一个方向坠去。
瑰流缓缓摊开一只手,
当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又转瞬消融,
他猛然握紧拳,在那刻,拳意攀升直至巅峰!
轰!
尘埃弥漫,浓烟滚滚。
那座佛像先是裂纹弥漫,然后砰然炸碎。
磅礴煞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瑰流收敛气机,擦了擦手,走出莽莽尘烟,眼眸里的金色流光逐渐散去。
他悄悄抹去嘴边鲜血,遥望极远处的雪色和月色,神色感慨。
原来离家之后,远游便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