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委屈,瑰流已有许久不曾踏足风月场所。本想着“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也能少惹娘亲生气。可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一桩祸事,被瑰清那小妮子栽赃陷害了。
他最后是被东宫侍女抬回去的。若非终年习武,身体淬炼的硬实无比,恐怕就要在那张床榻躺上几个月了。
太子养伤期间,京城的乌烟瘴气少了许多
古语有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卧床不起的瑰流,看似遭受打击,整个人都消沉许多。实际上,他无时不刻都想着报仇。幻想自己一拳打穿整座沁瑰宫,拎着她瑰清到娘亲面前证明清白。
为了不忘记这份耻辱,他还命侍女在床前挂上一个香囊,里面全是苦味药材杂糅成的丸药。日夜都要吃上一颗,坚定自己报仇雪耻的决心。
往常的一天,天色蒙蒙亮,守夜的侍女们东倒西歪地靠着廊柱熟睡着,一道轻轻的脚步声从她们之中穿过,最后去往了宫殿后院。
在床榻上躺了数天的瑰流,终于能够下地行走。
卯时,天色昏暗,小雪漱漱飘落,染白殿宇的廊檐翘脚。一向声色犬马的太子殿下,竟破天荒正在习武。
他出拳迅速,裹挟的拳罡震碎落雪,白茫茫的雪雾弥漫周身。
观其一招一式,朴拙利落,毫无赘余。若有拳法宗师在场,定会一眼认出,这套拳法糅杂百家之所长,既有儒释道三教要义,又有诸多拳谱孤本的精髓妙处。
靖王朝建立之初,江湖邪风盛行,于是便有了一场百万铁骑踏江湖的“整风运动”。凡是铁骑所过之处,门派顷刻覆灭。江湖大乱,天下武笈尽数流出,被别有用心的瑰帝搜罗网尽,珍藏在国库里。
这也就导致江湖武人,再难成气候。练到四品或五品,便是跻身所谓的“宗师境界”。而传统武学要义中规定,“天下武者九品,上三品为宗师。”
由此也可观之,经历那场带有政治性目的的“整风运动”,江湖彻底被庙堂死死踩住,似乎再也抬不起头。
剽掠其人,倚叠如山,有不得见者,二百余年。
瑰流收敛拳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随意坐在雪地上休息。
他心思琢磨,有时间还得多去看看武笈,一些曾经背过练过的拳法拳架,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练一次白练,这可不行。
就这样,在这段养伤的日子里,瑰流重新拾起了刻苦练武的习惯。每日酉时、午时和亥时在东宫后院打拳,其余时间就到国库捧卷而读。
每日的苦涩丸药,依旧必不可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终于熬到了那一天。
月色温柔,皇城万家灯火沉浸其中。
瑰流身着黑袍,避开宫中侍卫的巡逻,悄无声息来到沁瑰宫。
月光下的雪地极美,泛起晶莹的淡淡雪光,踩踏其上,脚感柔和绵软。
沁瑰宫,占地广袤,极尽奢华。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由皇后娘娘亲自提匾“沁瑰宫”三个大字。
显而易见,这是瑰启和秦芳对于女儿的宠爱。
反观瑰流的太子东宫,狭小一隅。虽也富丽堂皇,但和沁瑰宫比之,就显得十分寒碜。
身心败絮的他,可不少惹秦芳生气。有几次差点都无家可归。所以能保住太子东宫,已是万幸当中的万幸,还敢再多要求什么呢?
瑰流提起一口气,转眼间跳上巍峨红墙,敏锐环顾四周后,轻轻落地,踩踏在雪上,只发出一点细微声音。
依他所想,瑰清应该正在酗酒。此地离她的寝宫较远,应当比较安全。
突然,他猛然抬起头。
只见瑰清坐在屋檐上,青丝随风飘动。皎月如澄,她的肌肤泛着淡淡光泽。
下一秒,她眯起好看的眸子,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一道鬼魅身影陡然出现在瑰流身后。
纤纤玉手缠绕煞气,轻松破开他的护体罡气。
瑰流后知后觉,连忙向后退去,心头一沉。
他十分清楚,方才那猝不及防的攻势,若不是瑰清刻意收手,自己怕是已经遭受重创,再无还手之力。
一道极细微的嗤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在这方天地显得异常刺耳。
瑰流深吸一口气,衣袍猎猎作响,浑厚拳意裹挟全身,缓缓拉开一道拳架。
一道道白色气旋自他脚下扩散。
碎雪飞扬,雾茫茫一片。
若有拳法宗师在场,则一眼就能辨认出,这道古朴拳架来自于前朝武学孤本《青城山甲子习拳录》,为九章拳架中的第一章,揽雀尾之势。
瑰流朝她笑了笑,虽无言语,挑衅至极。
一袭白衣,双手缠绕煞气,缓缓握紧拳头,莲步轻移,红唇微掀。
她走过之处,暴戾煞气蔓延,石砖寸寸开裂。
意思再明白不过。
既然你想要一拳结束,那我就一拳结束你。
皇帝寝宫,香薰袅袅盘绕而升,此香具有安神静心的效果,而且升起的烟状精美,不易被风吹掉。
数百排红烛安静燃烧。
瑰启正在认真批阅奏折,秦芳则是在一旁为其烹茶,虽无言语,但气氛很是温馨。
可就在下一秒,烟状荡然无存,烛火摇晃,晦明不定。
紧接着便有一道沉闷巨响震彻天地。
无论是在批阅奏折的瑰启还是正在烹茶的秦芳,都是猛地抬起头,大惊失色。滚烫热水洒了秦芳满手,瞬间烫起红红血泡,她没有知觉般,拉起瑰启的手,朝沁瑰宫冲去。
负责镇守皇宫山水的钦天监术士猛然高高掠起,站在极高的观星台上,皱眉俯瞰星火点点的皇宫某处。
一个负责看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正靠在廊柱上昏沉打着瞌睡,一声巨响过后,缓缓睁开那双紫金之眸。
石破天惊的动静已经结束,地面撕裂出千沟万壑,触目惊心。余波震碎了宫殿飞檐上的十二金脊兽和玉瓦雕栏。
“你赢了。”
瑰流认命般气喘吁吁,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子。
瑰清瞥了他一眼,无声无响,往回走去。
突然,二人不约而同仰头看去。
星辰隐晦模糊,如同浮动水中,道家罡气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带来的巨大威压皆让二人感到不适,下意识催动气机阻挡。
一名身穿金色袍服的男子和一名宫装美妇自天而落。
看见秦芳神色阴翳,瑰流顿时心如死灰。
他知道,这次完大蛋了。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瑰家戒律堂破天荒烛火通明。
兄妹二人并排站着,相隔几步之远。瑰启和秦芳坐在大椅上,面色阴翳。
“说说,你俩怎么回事?”瑰启声音沉重,带着颤抖,显然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愤怒。
他先是看向瑰清,但后者神情冷漠,完全没有想要张口说话的意思。
瑰启冷哼一声,看向瑰流,“你来讲!”
瑰流微微抱拳鞠躬,面容严肃庄重道:“回禀父王,此事”
瑰启拍椅怒喊道:“此事什么?”
瑰流深吸一口气,然后高声道:“此事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挑衅瑰清在先!”
瑰流的腰弯的愈发的低,最后竟是沉声道:“儿臣知错了!”
砰!
瑰启拍桌而起,歇斯底里吼道:“骨肉相残?那可是你的亲妹妹!”
瑰启猛地站起身,怒极指向身后墙壁上的家训,愤怒咆哮道:“你对得起瑰家祖训?对的起你娘的殷殷教诲?还是对的起我?!瑰流,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配做太子,更不配做我的儿子!”
话如惊雷,炸响整个宫殿。
瑰流呆滞当场,木头般一动不动。
气氛死寂。
瑰清神色稍稍动容,红唇微启,欲言又止。
秦芳内心一颤,知道这显然是愤怒至极的气话,当即皱眉沉声道:“陛下。”
瑰启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愤怒之余还有后悔,万不该这么冲动,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气话。
他无力扶着额,难掩疲态,闭眼沉声道:“下去,面壁思过一旬,给我好好反省。”
瑰流郑重其事行礼,转身离开,面无表情自瑰清身边走过。
漏断人初静,月满西楼。
此夜,注定会有一人不眠。
衔月楼,靖王朝第一高楼玉宇,装饰极尽奢美,传说其内有数不清的玉砌亭台和黄金之饰,因其高度在远处看仿佛与明月平齐,故称其为“衔月楼”。
此楼坐落于“天下绝色之景”的沁瑰宫内,故而想登此楼,难如登天。
虽说世间没有几人能够登临衔月楼,却不乏众多诗人通过超然的想象写出过关于此楼的千古名篇。而登临衔月楼,也成了无数诗人毕生的梦想。
此刻,衔月楼最高处的亭台,瑰清独坐。
让人感到诧异的是,这位嗜酒如命的公主殿下并没有饮酒。
寒风吹的她衣袍猎猎作响。
她凝视天空那轮金黄满月,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