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早已入夜,江霖内城的九门卫也早已被范谋打发,若被人瞧见权倾朝野的齐云右相,竟被一个守门人呵斥,恐要惊掉了下巴。
不过范谋却并不在意,只开口向着莽汉开口:“范某道也没想到,堂堂的齐云七子之首,竟心甘情愿地做萧相府上的看门狗。”
此言一出,不仅莽汉,便是莽汉身旁面相坚毅的汉子,也显露愤慨之色,莽汉更是向前跨出一步,咬牙切齿道:“小老儿,莫要认为皇城脚下,我便不敢动你。”
莽汉身侧向来稳重的汉子,也同样移步至莽汉身侧,眼神微移,转向静谧长街,只想在莽汉动手之前,查探有无九门卫巡查路过,如若真有,便设法替他瞒下此事。
可这两人同时忽略了身侧看似柔弱的锦衣公子,在张虎德与吴奋二人愤而上前一瞬,就已轻挪步伐挡在张、吴二人身前。
本是满怀怒火的张、吴二人显然没想到这柔弱的公子哥竟在无声无息之下,移步上前,自己二人丝毫未有察觉。
“两位大哥,我二叔是来拜访萧相叙旧,还望二位能够通传。”公子神情淡然,依旧是微微躬身,轻声开口。
吴奋此时方才重新审视这位公子,面如冠玉,锦衣裘绒,恭谦有礼,唇角淡淡笑容,但眼底笑意之中隐含的冷冽坚韧,似这世上无事可撼其心。
瞬间冷静下来,心中暗道,这范谋敢深夜前来,定是有所依仗,自己当年也曾与范谋有过些许交情,只不过从未听闻他有这样一位“侄儿”。
身旁的张虎德没想许多,冲动之下,伸出手来就要拨开挡在身前公子,去寻范谋的麻烦。
吴奋一心只在揣测这公子身份,却没注意身旁冲动的张虎德,待到反应过来,想要阻拦张虎德时,已然晚了。
张虎德那蒲扇般的大手早已搭上了公子肩头,口中喝道:“小书生,你闪开,此间没你的事。”
当然,张虎德并无为难之心,收着力,生怕会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锦衣公子伤到。
却不料锦衣公子身躯如在地上生根一般,动也不动,更是在手掌触及公子肩头时,似被一股大力牢牢吸住,张虎德大惊失色,连忙撤手,却不料手掌再无法抽回。
张虎德心中怒火顿生,再不留力,伸出另一只手,握住自己手腕,使出全力,用力拉拽,想要将自己的手从公子肩头撤开,可公子依旧含笑而立,微微躬身,任由莽汉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纹丝不动。
眼见莽汉被公子困住,吴奋也已按捺不住,再不管这少年到底是何身份,双掌握拳,立时就要冲公子发难。岂料公子连双眸都不曾抬起,俨然一副不将吴奋放在眼中之势。
眼看齐云双子就要与公子动手之际,一声清灵打断了这僵持氛围。
“两位伯伯。”
适才开门的豆蔻少女,不知何时,已再度出现在门前,望着面色涨红张虎德,湖水般清澈眸子稍转,就已瞧出了端倪,脚下微移,直至锦衣公子与张、吴二人当中,轻抬手儿,将吴奋已攥起的拳头稍稍按下,而后转向锦衣公子。
“公子既是为拜访萧相而来,门前乱来,若是外人知晓,岂不笑范相不知礼数?”少女之言,不仅是说与公子,更似说与萧相府外,阶下负手而立的范谋听的。
公子
目光迎上湖水般透彻双眸,含笑双眼之中隐含的冷冽顿消,唇角绽出的笑容更盛,肩头稍稍卸力,眨眼间就已退至阶下范谋身后。
倒是张虎德,只觉眼前一花,吸住手掌之力顿散,但自己的劲力尚未卸去,不由惯力向后,踉跄欲倒,还好身侧吴奋眼疾手快,伸手扶住,方才止住身形。
“下官范谋,携侄子君,参见郡主殿下。”
瞧了一出好戏的范谋,见公子已退,又见王悦儿一顶“失礼”大帽子扣向自己,当即心中有数,狭长双目微微后移,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将负于身后双手相叠,躬身行礼。
身后公子,自王悦儿再至之时,目光就未再移过,凝笑望着王悦儿身姿,亦随范谋,躬身行礼。
“行了,将将开门之时,不就告诉你了吗,萧爷爷早已恭候多时了,我想,不用萧爷爷亲自来请范相入府罢?”王悦儿见公子一双目光直直盯着自己,心中早生厌恶之感,不过在萧爷爷府中,不能失礼,只能轻蹙眉头直言开口。
范谋闻言,微微侧首,在王悦儿几人看来,似在以眼神叮嘱身侧“侄儿”不可再造次,实则范谋是在征求公子之意。
见得公子一双眸子不曾从王悦儿身上移开,已知其意,当即笑道:“确如此,那就劳烦几位前方引路罢。”
王悦儿被阶下公子瞧得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脱身,听得范谋之言,忙转身向张、吴二人福了一礼道:“此间就拜托二位伯伯了。”
张虎德对适才公子只吸住自己手掌,并未交手耿耿于怀,还想要再讨教一二,却被一旁吴奋拉住,他早已看出这公子盯着王悦儿的目光,当即为少女解围道:“郡主殿下自去休憩,此间交予我和老张即可。”
王悦儿担心张虎德火爆脾气,但知吴伯伯速来冷静,他既应下,自当无碍,更何况自己依着萧爷爷嘱咐,也到了回避之时,当即转身,行入府中而去。
感受到老吴扶着自己手掌中传来的些许力道,张虎德已然知老吴之意,虽是莽撞,但张虎德能做齐云七子魁首,并不傻,稍作自忖,就已恢复冷静,当即停下冲动行径。
“范相,请随我入府。”吴奋瞧见老张冷静下来,当即在前引路,向阶下范氏叔侄二人开口。
公子目光随着豆蔻少女倩影消失萧府之中,方才收回目光,而后恭敬托起身侧范谋手臂,跟上引路张、吴二人,进府而去。
殊不知,在萧相外远处一幽暗之地,直至萧府大门关闭,方才显出一人身影,月光映上面庞,方见其目光坚定,面似刀削,神色冷峻,随即稍稍后退,隐入黑暗之中,待得月光再现,再不见此人踪影。
云书殿中,忠齐正佝偻着身子,臂上搭着拂尘,行向殿中油灯,捻着纯金挑灯棒,挨个将已是摇摇欲灭的灯芯挑起,顿时火焰跳动,云书殿中光亮了许多。
回首瞧着书案之上,依旧持朱砂笔圈批奏折的九五之尊,浑浊双目不易察觉地露出些许恨意,可也仅是一息,就已然不见。
“忠齐。”
不知是感受到佝偻老狗的目光,还是批阅奏折的时间已久,疲乏难当,圣上终是放下手中朱笔,轻声开口。
老狗闻言,立时低下目光,正欲快步上前,却顿止身形,微微侧目,浑浊目光似箭,射向云书殿外
。
瞧见了忠齐异常举动,圣上并未开口,反是饶有兴致,将手腕玉持轻捻静观其变。
佝偻老狗依旧云淡风轻,抬步欲行,却又听到细微声响,但此次老狗未止身形,向着书案九五俯首而行:“圣上恕罪,老奴年迈,只顾着挑亮灯火,这就去准备...”
话音未落,掌心却已摊开,拂尘依旧搭在左臂,丝毫未动,可这殿中挑动燃起的灯火,却微微抖动了一下,再观忠齐掌心,先前跳动灯火的纯金小棒,已然不见...
一道身影顿显云书殿灯火未曾照亮之角,此人单拳握于胸前,无声无息,没人知晓他是如何避开层层守卫进入云书殿中,亦无人知晓他已在这昏暗角落待了多久,不过随着忠齐掌心摊开,此人也快步从黑暗中行出,赫然正是消失与萧相府前之人。
他行至九五书案之下,方跪地叩首:“端木秋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礼毕,端木秋缓缓摊开握于胸前之拳,掌心所现,正是适才消失于忠齐指尖的挑灯棒,尽管叩首,以额拄地,端木秋却似挑衅一般,微微侧首,凌厉目光,直射身侧佝偻老狗。
见得端木秋凌厉目光,忠齐双目之中依旧神色不变,只是身形佝偻更深,向着书案上之主行了一礼,而后快步从云书殿后离去,仿佛适才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直至云书殿中,只余圣上与端木秋君臣二人之际,书案之上的九五方才开口:“行了,并无外人了,起来罢。”
端木秋闻言,方才起身,躬身垂首,立于书案之下。
“如何?”圣上目光微移,淡淡开口。
端木秋恭敬开口:“范相携侄,夜访萧府,与张吴二将,稍有口角,不过敏悦君主现身平息,已入相府。”
“悦儿倒是机敏。”圣上捋须而笑,开口称赞。
听得圣上赞誉之言,端木秋未显松弛,反是垂首继续禀来:“以前从未听说范相有个侄儿...”
“你观他如何?”圣上目光之中已有赞许,继续问道。
稍作思索,端木秋如实禀报:“臣...恐不及。”
圣上闻言,放声大笑,直让这云书殿内灯火都为之一颤,随即开口:“无需妄自菲薄,那小子倒是大胆,敢潜入我齐云国都...上一辈的恩怨,下一辈去了结,再合适不过,可惜啊,朕之皇子,能与之交锋的,却不在京中。”
端木秋面上神色不变,目中瞳仁已然收缩,足见震惊之情,圣上“潜入”一词足见那锦衣公子身份,他又以范相侄儿自诩,稍作联想,端木秋心中骇然,不敢再想下去...
虽书案之下端木秋未有反应,但圣上怎能不查他的心思,缓缓起身道:“胆大心细,武艺也不错,倒是人杰,朕倒不明白了,这等好儿子,宗家那老小子,居然舍得丢来我齐云,借刀杀人?但朕却不喜作别人的棋子...”
端木秋躬身垂首而立,已明显感觉到了自己额角细汗已汇聚成珠,本以为圣上深夜召见,只想让自己去盯着范谋,却不曾想,听到了如此惊天之秘。
圣上瞧见了端木秋额角汗珠,眸中不知是满意之色还是怀疑之光,只是起身行下书案,望向江霖内城一处府邸,喃喃自语。
“朕这局棋,许是要变上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