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面馆门前,曲伯抱着薛婶大哭。他刚来苗家时,心情低落,悲伤填满胸膛,每每想起曲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死在鬼子的机关枪下,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多想去死,替儿孙去死。
薛婶安慰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报仇雪恨也要好好活着。”
眼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整天忙叨叨的女人、一个忍气吞声的女人无缘无故死在他的面前,仇恨的怒火瞬间点燃,他要与鬼子拼了,想到这儿,他“腾”站了起来,顶门杠杵立在背后,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哪怕砸死一个鬼子……一双大手猛地拉住了他的袄袖,低头看过去,苗先生一边从薛婶手里拿起那副眼镜,一边吞咽着泪水说:“曲大哥,苗家还需要您,您要活着,替俺把……把简已和薛嫂……还有俺入土为安……”
“不,苗先生,让俺替您去死……”
“不可以,不能再搭上一个,俺已经对不起薛嫂了,是俺想的不周到……”苗先生站起身,弓腰拍拍裤子膝盖上的血水,头也不抬,“曲大哥,来不及了,鬼子要灭俺苗家的门……请您记住俺的话,您一定要活着,把这个家交给丫头……”说完昂起头,走向蜷曲在地上的儿子,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把眼镜挂在他的耳朵上,心里默默念叨:“儿子,你不要害怕,父亲陪你走一程……太太呀,对不住了,我和儿子以后又要劳烦你了……”
苗简已的身子靠在他父亲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伸长脖子看着父亲清瘦的脸颊,那么慈蔼,让他暖和,听着耳边鬼子咋咋呼呼的吼叫,他的头很快又垂下了,越垂越低,嘴里喃喃着:“爹,俺怕,怕……”
苗先生的手微微颤抖,被鬼子枪托砸断的肋骨隐隐作疼,他站不住了,为了儿子,必须站直溜了,必须坚强。
“儿子,别怕,就当遇到了狗,也要挺直胸膛,这样狗不敢乱咬人。你抬起头来,看着爹,爹在你身边。”苗先生说着脱下身上的长袍披在苗简已的身上,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斜襟衬褂,紧紧贴在他根根凹凸的肋骨上,天那么冷,感觉不到冷。这几个月以来,愁苦与抑郁像两张黑色的网缠绕着他,不敢走出院门,走出去又怕见到熟人,遇到人都低下头,自惭形秽,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不敢与熟人打招呼,有的熟人故意躲着他,让他无法摆脱孤寂,此时面对死亡他闷怀顿释。
苗先生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前额,仔细端详着这张不丑的脸,与自己年轻时候那么相仿,一双长眼睛里残存着一抹少年时候的纯真、遇事的慌张、对长辈的依赖。
“他不是那个人……”一个伪军嘴里嚷嚷:“他们糊弄太君。”
“嗯……哼……”鬼子军官嘴里拖着长音,他的眼珠子在苗先生的脸上转几圈,下巴颏上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往上翘了翘。
翻译把鬼子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的实话实说,那个人是不是被你藏了起来?藏哪儿去了?”
鬼子军官往前蹦了一步,哈巴开双腿,双手抓着刀柄,刀刃狠狠摁在苗先生肩膀上,血瞬间从苗先生雪白的衬褂上渗出来,顺着刀尖滑落到刀柄上,又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鬼子厉声呵斥:“说,那个男人去哪儿了?”
苗先生没有抬头,用手整理着儿子身上的长袍,自言自语:“儿子,这是你母亲给爹做的,每一根针脚都有你母亲的体温,你母亲陪伴着咱们,咱们不怕。”然后他大声说:“是我的儿子,他在酒馆喝醉了,我让他回家……你们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苗先生使劲吞咽着高高的喉结,把眼泪咽了下去,两束像星星一样亮的光从瞳孔里射出来,直视着儿子。
苗简已看到父亲肩膀上流血,吓得他抱起脑袋就要跑,鬼子朝他举起了枪,随着一声枪响,苗简已的身体晃悠悠贴着他父亲的身体倒下去。
苗先生张大了惊愕的嘴巴,看着儿子胸前有一个窟窿眼,“咕咕”往外冒着热乎乎的血水,他伸出颤抖的大手堵着那个血窟窿,堵不住,血水顺着他的指头缝四溢。
儿子半张着嘴,“爹,疼,冷……”“冷”的后面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说他错了,请求爹爹原谅,但,儿子终归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苗先生呆立了片刻,没哭,反而异常镇静,用他的长褂包裹着儿子,像包裹着一个婴儿,抱着儿子的尸体站起身体,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走近面馆台阶下,翼翼小心地把儿子放在薛婶的旁边。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用手抱住了脸,他们不敢看被鬼子打死的苗简已,他们更不敢看泰然自若、冷如冰霜的苗先生。
曲伯“扑通”跪下去,一会看看薛婶,一会看看少爷,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痛哭失声。
苗先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仿佛眼前躺着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人,不,不是这样,苗先生的心很疼,眼前是他苗家的唯一,更是他唯一的生命延续,他不想在街坊邻居面前流泪,更不想在鬼子眼皮下悲咽,虽然他特别想大哭一场,他没哭;他昂起了头,闭上了眼睛,挺起了胸膛,等着鬼子给他一枪。
鬼子没有再开枪,他们还没有从苗先生嘴里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不可能让他死得痛快。
街道旁边铺子的窗户上探出一张张流泪的脸,他们想对苗先生说句“对不起”,又不敢踏出屋子。女人用手捂住脸,把头埋进她男人的怀里,涕泗横流;站在人群后面的瓢爷脸上滑下两行泪水,用衣袖擦去,握紧双拳,偷偷地、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鬼子军官的三角眼从下往上看着苗先生,暴跳如雷:“带走!”
两个伪军把苗先生绑了起来。苗先生的头发被风刮乱了,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使劲往两边甩了甩。
苗先生今年四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像五十多岁,个子在众街坊邻居之间算高,平日里驼着的背挺直了,灰蓬蓬的头发垂在耳旁,一双紧锁的眉毛舒展开了,一双黑眸陪衬着凹陷的脸颊,看得出来,在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俊朗青年,现在皱纹占据了眼角,每一道都像刀刻上去的,深邃里面藏着勇敢。环顾四周,他把坚忍的目光落在庞新云脸上,潇洒地咧了咧嘴角,意思是:对不住了庞掌柜的,也许俺苗绪再也当不了先生了。
最后,他的目光注视着躺在苗家面馆台阶上的儿子和薛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
瓢爷向苗先生抱抱双拳,悲恸地喊了一声:“苗先生……”
看到瓢爷,眼泪在苗先生眼眶里游移,他吸吸鼻子,点了点头,他知道他走了,瓢爷和庞掌柜会帮他处理苗家的事情,有他们在,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风拍打着路边的电线杆子,扯着灰暗的灯光缥缈,落进了狮子桥下的水里,反射着点点滴滴的光,那光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红,一点一点洒落在青峰镇的街道上。
青峰镇南北街,由南往北到狮子桥有二里多路,过去叫长兴街,鬼子来了后它的名字就不存在了,大家都直接称呼南北街,就像平安街一样,日本人改成了日本街。
南北街上的枪声响出二里路,一点也不假,狮子桥附近店家都听到了。彤家妓院,彤老板喊来了吕安,悄悄说:“去街口看看,不要多管闲事,快去快回。”
小白瓜哈着腰,双手提着沉甸甸的大铁壶,一脚左一脚右靠近莹霞的屋子。莹霞听到楼道的声音打开了屋门,她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小白瓜吃力的样子,她斜着身子挤出了门缝,“给哪个屋的?姐姐帮你送过去。”
“给您的,莹霞姐姐。”
莹霞从小白瓜手里接过水壶,低声絮叨:“是彤妈妈让送过来的吗?如果我屋里缺水,我自己会去火房拎,看看,多沉呀,以后不许装得太满,这是热水,拿不动,掉地上就会烫着。”
小白瓜“唉”一声,转身急冲冲准备离去,莹霞又喊住了他,“白瓜,街上有枪声,你听到了吗?”
“嗯,听到了,彤妈妈叮嘱大家不要走出院子呢。那个,那个荷花姐姐出去了,是彤妈妈让她去看看,还嘱咐她不要多事……”
莹霞在担心她的父亲,父亲每天傍晚在妓院后门口转悠,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彤妈妈很照顾她,有点剩饭剩菜就让她送给父亲。
莹霞姓钱,她的父亲钱继昌是青峰镇钱家大院的少爷。
青峰镇钱家大院远近有名,它坐落在狮子桥北,有三进三出的院落,建筑古朴典雅。钱家老爷子曾在济南府衙做事,逢年过节或者钱家有喜事,狮子胡同里的马车从东头排到西头,都是来送礼的。
每逢钱家办酒席,酒桌摆满青峰镇的南北街,这条街不仅宽大,有一个吉利的名字,长兴。清风镇所有人,包括流浪狗都吃过钱家酒桌上的饭菜。四周十里八乡好多人都用心打听钱家什么时候办酒席,只为了到钱家的酒桌上吃口剩菜剩饭。方圆几十里提起钱家曾经的风光都翘大拇指,从一百岁老人到十几岁的孩子记忆犹新。
钱继昌是钱家的继承人,更是钱老爷的唯一儿子,他年轻时不仅一表人才,从小喜欢倒弄机电,长大后留学德国,学习机械专业,回国后,他被德国在青岛的机床厂高薪聘用。
日本鬼子从德国手里霸占青岛后,也霸占了德国的机床厂,钱继昌变成了日本人的工程师,日本人每天用皮鞭抽打工人,不听话就当场处死,杀一儆百。
眼睁睁看着好多工人死在眼前、鬼子的恶行搞得机床厂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有几个工友试探地写了辞职报告,被鬼子关进了大牢,至今不知生死;有几个技术工串通一气,趁着鬼子换岗空隙逃出了厂院,没走多远就被鬼子机枪手发现,片刻横尸街口……钱继昌只能用大烟迷醉自己,日本人一般不会杀抽大烟的,为什么?因为中国人手里的大洋哗哗哗流入了他们的口袋,大洋就是银元。
日本人还曾想利用钱老爷子的威信,促使老百姓乖乖地当他们的顺民。钱老爷子刚毅不屈,果断拒绝了鬼子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被日本的暗杀团杀死,钱老太太一时无法承受老伴的死,一头撞死。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钱家慢慢败落。
钱继昌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婆姨,知书达理,曾跟随他一起留学德国;还有一个女儿,长相喜人。半年前,她们娘俩去坊茨小镇探访亲戚的路上,遇到了搜刮粮食的五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鬼子杀害了赶车师傅,糟蹋了她们娘俩,在鬼子押她们去炮楼的途中,被路径此地的家云和姚訾顺救下。
回到家里,母亲叮咛女儿说:“别伤心,宝贝女儿,至少你的命还在,我们把坏的事情忘记,记住从前的好,自小老太爷和老太太对你那么宠惯,所以,无论母亲在不在,都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们也要活下去……不要去报仇,你一个人力量太薄弱。还有你的父亲,他需要一个亲人在身边,要好好照顾他,他如果痛苦,你也像母亲劝你一样去开导他,他有一身的技术,虽然他晕染了大烟,只要他有毅力一定会戒掉,相信他能做到,当年跟着他去德国时,语言不通,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他没有退缩,***支是他的梦想,希望有一天咱们国家有自己的机械厂,制造自己的武器…母亲对不起你的父亲…如果母亲不在了,不要悲伤。”
“妈妈,我知道我是一个笨女孩,没有逃脱他们的魔爪…无脸活着…”
“不,孩子,你是钱家唯一,你一定好好活着,妈妈永远在你身边,陪伴着我的女儿…”母亲哭得很伤心,这是钱莹长到十八岁看到母亲第三次哭,第一次是祖母和祖父前后去世,第二次是规劝爹不要抽大烟。
母亲说:“你的祖父祖母是好人,他们没有嫌弃我给钱家生了一个丫头……你的爹也是好人,想办法让他戒烟……”
母亲哭得很伤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母亲为了让她活下去,声音里不仅有悲哀还有祈求。
“母亲陪着女儿,看着女人嫁人,看着女儿生儿育女…”
“不,女儿不可能再嫁人…”钱莹扑进母亲怀里号啕痛哭。
夜深人静,钱莹躺在床上,脑子里想了好多,把母亲白天的话捋了一遍,那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刺激着她的灵魂,溅起阵阵波澜,过去她一直像个孩子,走到那儿都有车夫,还有丫鬟,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钱家三进三出的房子只剩下了她一家三口,父亲为了一口大烟隔三差五在烟馆过夜,家里值钱东西都被他拿去当了,值钱的衣服也变卖了,
可怜的钱莹彻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床晕头转向,她肚子在叫,她蹒跚着走进火房,火房锅里熥着一碗米饭,母亲把家里最后一碗米留给了她。看着干干净净的火房,看着冷冷清清的钱家大院,她的心脏猛然一颤,母亲去哪儿了?
母亲躺在她的卧室床上,无论钱莹怎么呼喊,母亲一动也不动,身上的衣服穿得周正,模样那样安详,桌上留下一封信:我的女儿,可怜的女儿,母亲走了,带着仇恨走了,带着对不起你的父亲而走了,我与你父亲彼此相爱结婚,无论他怎么样(吸食大烟)母亲依然爱他,她是母亲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女儿,你一定好好照顾你的父亲…”
钱继昌从大烟馆回到家,看到了死去的妻子,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丫头,他一时慌了神。
钱莹为了活着,为了替母亲照顾父亲,她把自己卖进了妓院。
代前锋见到莹霞时,她正在替她母亲戴孝……
几个绣工走出绣舞子的绣工房,在楼下的门口互相告辞,各奔东西。本来可以早早下工,听到南北街上的枪声,绣舞子怕街上有事,拖延了半个小时。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敏心情沉重,精神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塞进了心里,毛躁躁的。
寒冷在地面上留下一层白白的霜气,像雪给街道和狮子桥铺了一层白纱,桥下的柳树只剩下了乱七八糟的枯枝,没留下一片叶子;翠绿的松树随风摇曳,把覆盖在身上冰冷的白霜抖擞在脚底下,露出苍葱的、挺拔的躯体,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蔑视着寒风。
街道两旁的灯稀稀拉拉亮着,点缀着黑暗,照在几个行走的酒汉身上,他们有的赤着双脚,在白皑皑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参差不齐的脚丫。他们不知冷不冷?长期战火的蹂躏,让他们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学会了忍受,学会了用酒消愁,没有力量改变现状,像被驯服的一匹马,任人欺凌。
小敏没有结伴而行的工友,平日里也没有多少朋友,除了与她坐在一个工作室的绣娘,只认识苗家与林家的人,当然还有许连姣,听说许连姣与代前锋结婚了,他们暂时住在弥河镇的桂花茶楼,还没有回来。
街灯扯着她伶仃又纤细的身体,在街面上幽走,人力车的车轱辘碾压着那个渺小的影子,碾疼了她的小心脏,这是怎么啦?
离着狮子桥还有一段距离,渐渐听到了哭喊声,是从南面街道传来的,嗅到了潮湿的硝烟味,一缕缕随着风钻进鼻腔,多了一丝紧张;还有血腥味夹杂着煤烟味,在冷气里飘荡,像是一个个没找到安身的魂魄,在风里哀嚎。
小敏的脚步刚刚落在南北街上,迎面走来一队人,有鬼子,有汉奸,有伪军,他们手里抓着长枪,一个个摇头晃脑,虎视眈眈。街灯把每个人的影子拖得细长细长的,像长颈鹿。
小敏赶紧拐进了妓院的后身巷子里,她的突然闯入,把墙角坐着的一个头发梳理整齐的男人吓了一跳,当他看清是一个小女孩后,把屁股往后挪挪继续沉默地坐着。
就在这个时候,妓院的门响了,从两扇门空隙探出一个俊美的脸,门楼上的红灯笼照在她的脸上,拂面柳丝轻,涟漪影明月,小径幽深半掩露娇容,是莹霞。她看到了坐在墙角旮旯里的黑影,正是她的父亲,虚缈的灯影零乱地飘过他的脸,莹霞舒了一口气,只要父亲没事就行。蓦然,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小敏的身影,她的小身体贴着墙根站着,这个丫头到这儿做什么?是等小白瓜?不可能,小白瓜还有两个小时下工。顺着小敏俊秀的目光看过去,吓了莹霞一跳,只见鬼子押着苗先生由南往北而来。
小敏没有在意妓院门的响声,也没注意身后的男人是什么表情,她紧张地盯着街口,昏暗的街灯撒在街道上每个行人的脸上,有的贴着墙根,抱着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过。有的干脆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低垂的头,从指头缝里张望一下街道,迅速把目光埋进两个膝盖里,瑟瑟发抖。
鬼子的大皮鞋砸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吭吭咔咔”声。
一个鬼子军官手里举着长刀走在几个鬼子兵身后,他一脸嚣张与傲慢,长长的下巴颏搁在胸前,一缕半截胡须在他前襟上飘荡;他脚上筒靴很长,脚尖很有节奏地点着地面;他的身后走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这么冷的天,那个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褂,衬褂上血迹斑斑……苗先生?!苗先生身后走着几个伪军,还有街上铺子几个掌柜的。
小敏的身体颤栗,“苗先生~”她的脚步往前迈了一步。
身后,一双柴毁骨立的、鸡爪子般的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她顾不得回头看,“放开俺,放开俺……”小敏心里只有被鬼子押着的苗先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鬼子带走苗先生呢?
“苗先生,苗先生……”小敏哭着挣脱了身后那双无力的大手,跑到了大街上,跑到了鬼子的眼前,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只知道,在她心里苗先生是好人,“苗先生,苗先生……这是怎么啦?”
苗先生听到了小敏的呼唤,心里一抖,丫头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清脆,能在临死之前见丫头一面,他心满意足。
“丫头,回家,苗先生没事,没事,快回家。”两行泪顺着苗先生的脸颊直流,流出两道亮晶晶的泪痕,他高兴,丫头没有忘记他,还记得他。
莹霞看到小敏冲上了大街,她着急慌忙拉开两扇大门,她要去拉住丫头,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拉住了她的衣襟,扭头看过去,是荷花姑娘,这个女子是彤老板的妹妹,每天不着家,更没看到她接待客人,真是个神秘的女人。
荷花正是吕安。南北大街上的情况他比莹霞清楚,眼下,不能再有人往鬼子枪下凑,他相信庞新云能保护丫头,他也相信丫头能应付鬼子。
“那个小丫头会吃亏的,我想去帮助她。”莹霞的心脏狂跳,语词零乱:“你想做什么?你没看到她还是个孩子吗?”
这当下,小白瓜也从前院跑到了后院,他踩着院墙劈柴扒着墙头往大街上张望,借着朦胧的路灯,他看到了苗先生被鬼子五花大绑,他看到了顾小敏站在鬼子的身前,他“出溜”下墙头,他要去救小敏,他一溜小跑到了后院门口,吕安与莹霞姑娘正在拉拉扯扯,一个想出去,一个不让出去,她们不出去,他也要出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敏姐姐被鬼子抓走。
小白瓜瞅准空隙,从两人之间钻了出去,吕安没想到摁不下葫芦,又窜出一个瓢,他用追风逐电的速度逮住了小白瓜,提拎着小白瓜的袄领子,把他塞进了院里,“咣当”关上了门。任由小白瓜在院里拍打着两扇沉重的大门,“放俺出去,放俺出去,鬼子要抓走敏姐姐……”
彤妈听到了后院的声音,也听到了小白瓜叫喊,她生气了,双手卡着腰,怒目圆瞪:“来人,把那个臭小子绑起来,扔进柴火房。”
几个打手应声而来,把小白瓜嘴巴堵了,扔进了柴火房。
莹霞趁势跑到了巷子里,直奔巷子墙角的男人,小声指责:“您怎么没有制止丫头?你没有力气,是吗?都是大烟膏害得你,连抓住一个小丫头的体力都没有~”
吕安从莹霞话里听明白了,眼前的男人就是姚訾顺让他找的钱继昌,他心里窃喜,“大叔,咱们进屋里坐坐吧。”
钱继昌抬头看看吕安,吕安一身女子打扮,模样俊秀语气温和,他以为是莹霞的同伴,深感羞赧,用一个大手掌捂住半拉脸,一只手扶着墙站起身体,迅速钻进另一条巷子。
狮子桥边上,几个鬼子互相看看,递了一个眼神,奸笑着扑向小敏,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小敏的胳膊。
“放开她,她,丫头,把你的工作证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人群里传来庞新云惊悸不安的声音。
“放开俺,俺,俺是绣舞子的工人。”小敏扭动身体摆脱了鬼子的爪子,颤抖着手从布包里拿出一张有日本宪兵队盖章的工作证,是一张厚纸片,这是绣舞子怕绣工路上出事,耽误她挣钱而特意办理的,只要是在绣舞子绣工房上工的绣女都有。
鬼子军官从小敏手里抽走那张纸片,举在街灯下认真看了看,扔给了小敏,一摆手,鬼子押着苗先生继续往前走。
风撩拨着小敏手里攥着的纸片,她知道这张不起眼的纸片是免死金牌,必须用它帮助苗先生,她往前跑了几步,跑过了最前面的鬼子,伸开胳膊再次挡住了鬼子的去路。
街上的人被小敏的举止吓了一跳,他们直呆呆盯着站在鬼子身前的小敏,这个丫头,他们认得,是被苗家儿媳妇逼得无路可走,差点被大火烧死……这个丫头不记仇,反而,为了苗先生勇敢地挡在鬼子的面前,清秀的小脸上除了滚滚而落的泪水,只有固执;而他们一帮大人却不如一个孩子,只能唉声叹息,真是羞愧万分。
面对着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小敏能不害怕吗?她的心脏在哆嗦,她的嘴唇闭不上,恍若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似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抬起袄袖擦擦额头,使劲攥攥怀里的小包袱,平稳一下心情。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孩子,需要别人照顾,更渴望别人迁就,在许家,舅老爷把她当孩子,在城隍庙巴爷也把她当孩子,在苗家,苗先生和苗太太也把她当孩子,苗先生教她认字……从离开苗家后,她知道必须长大,必须记恩,必须报恩。
为了苗先生她必须假装不害怕,潘嫂说过,你越硬鬼子越害怕;舅老爷也说过,人软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眼前不是人,是鬼,鬼怕人,想到这儿,小敏的小身体站直了,眼睛瞪圆了。
鬼子旁边的伪军也被小敏吓了一跳,他们既惊讶,还有点不相信,无论鬼子走到哪儿,把火就烧到那儿,杀到那儿,哪个中国人不怕鬼子?就是眼前这一些街道掌柜的都要向鬼子卑躬屈膝,而,眼前的女孩双眼透着坦然与无惧。
瓢爷攥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盯着鬼子的枪口和刺刀,不能让丫头出事,他的脚步往前挪了几步。庞新云看到了瓢爷的动作,老人一双愤怒的眼睛即将火山爆发,他赶紧靠过去,压低声音:“不要冲动,千万不能再出事啦……”
小敏大声向鬼子喊着:“他是俺的爹,请你们放了他,他是好人。”
鬼子翻译歪着脖子,撇了撇嘴角,揣着手走近小敏,冷笑了一声:“让你走,你不走,你想跟着我们去宪兵队吗?皇军累了一天,正想找女孩玩玩……”
就在此时,蒋警官带着几个警察窜了过来,他先向鬼子军官作揖,“太君,您辛苦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鬼子军官撅起嘴角,皱着眉头,眼角斜着旁边的翻译。
眼前鬼子官衔比朴大郎大,至少是一个中尉,他身边的翻译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像越南人,高高的额头,深陷的双眼,黝黑的肤色,他身上穿着一套军棉袄,棉袄肥大,中间扎了一根黄色皮带。
翻译官根本没有把蒋警官放在眼里,嘴里不阴不阳:“我们去宪兵队,你问的好奇怪,皇军的事情哪有你多嘴多舌?”
“噢,苗先生犯了什么事?他……”蒋警官脸上仍旧堆着笑。
“怎么?你们认识?”翻译官个子不高,踮着脚抻着脖子,才能够到蒋警官的肩膀,中国话不算流利:“认识,那就一起去宪兵队走一趟,怎么样?”
蒋警官恭恭敬敬摧眉折腰,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协助皇军办案,是我们应尽职责。”
一文钱酒馆里,几个喝酒的客人听到枪响,早已经跑的不见踪影。陈掌柜抱着双拳站在窗前,他紧紧盯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几个伙计站在他的身后,剑拔弩张,只要陈掌柜的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去与鬼子拼了。
门口台阶下传来了邋遢的脚步声,一个病病弱弱的身影闪进了酒馆,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只是有点肥大,撑不起他瘦骨嶙嶙的躯体。他瞥了一眼窗前的陈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来壶酒。”随着他的话音,一个铜板在桌子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咣当”倒下了。
陈掌柜一惊,猛一回头,“钱,钱公子,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对面巷子里吗?您想拉住那个丫头……”陈掌柜的想埋怨对方几句,你怎么没拉住丫头?他觉得失言,急遽收住话题,向身后撩了一嗓子:“给钱家大少爷上酒。”
钱继昌翘着二郎腿坐在酒桌前,黄啦啦的双眸盯着桌上的铜板,嘴里絮絮叨叨:“你们稍安勿躁,苗先生和那个丫头都不会有事。”
几个伙计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白楞着钱继昌,嘴里嘟囔着:“我们为什么听你的?……你一个大烟鬼,把自己女儿送进了窑子,哪个做父亲的能做出这种事?”
听着伙计藐视的言词,钱继昌没有生气,眼前的陈掌柜和他的伙计言辞之间嫉恶如仇,仇恨鬼子,谁说青峰镇没有英雄好汉?眼前一文钱酒馆还有这么多有血性的汉子,他心里敬佩。
钱继昌沉默了片刻,伸出胳膊,在头顶摆了摆,说:“不是我的事,是鬼子害的,逼我的妻子抹脖自杀,逼得我的女儿……不要说我,说眼前的事儿,有蒋警官在,不会有事,反而,如果你们冲动就会死好多人~”
陈掌柜的点点头,姚訾顺曾说钱继昌不是坏人,一定要帮助他戒烟,规劝他为抗日所用。
但,眼前鬼子已经杀红了眼睛,可以说狗急跳墙,他们死了心要抓走苗先生,此时,已经无法救下苗先生,不能让他们再带走丫头,怎么办呢?
正在陈掌柜的苦思冥想的时候,人群里走出了庞新云,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小敏的身边,拉起小敏的胳膊,着急地喊着:“别碍事,你这丫头,太君例行公事,只是带你的……你的父亲去问问,冲着绣舞子小姐也不会为难他……咱们去找绣舞子。”庞新云在小敏耳边小声念叨:“快去找绣舞子。”
绣舞子正与谷田在房间里喝茶,谷田眉头紧锁,双手放在端坐的膝盖上,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茶桌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碗,一动也没动,满腹心事。
绣舞子一身精美日本和服,色彩斑斓,头顶上的彩灯把她的脸映照的绯红。
“今儿你怎么不高兴呀?”绣舞子声音温柔体贴。她端着茶碗站起身,撒娇地趴在谷田的后背上,把手里茶碗伸到茶桌上,与谷田面前的茶碗撞了一下,另一只手抚摸在谷田的前胸,柔声细语:“今儿弥河码头发生了什么事吗?先放下不愉快的事情,喝杯茶,暖暖身子……”
谷田一只手离开了膝盖,准备攥住绣舞子的小手,楼下一个侍女禀报:“老板,绣工顾小敏又回来了,她说有事求您帮忙。”
绣舞子把手里茶碗放下,身子离开了谷田,“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些丫头一点也不省心,我去看看,你呀不要着急,遇事不要发愁,愁事多了容易长白发……一会见。”
绣舞子撩开布帘走了出来,楼道里的灯照在她的身上,也照在楼下不大的院子里。只见小敏跪在楼梯口哭啼,她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此男子她认得,是庞景琦的二叔,更是青峰镇最好的裁缝。
绣舞子白楞了一眼顾小敏,把目光投向庞新云,问道:“庞老板,这是……”
庞新云赶快弓下腰,双手抱拳放在额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绣舞子小姐了,这丫头的爹,不,公公被皇军抓走了,丫头是来求绣舞子小姐救她公公……”庞新云只能这么说,丫头与苗家的关系已经是路人皆知。
“怎么回事?”绣舞子对苗家也有耳闻,苗简已从青岛带回一个叫孙香香的女人,把丫头这个童养媳抛弃,眼目前那个女人跟着朴大郎住在炮楼,难道丫头还念旧情,想回到苗家吗?那个苗先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平日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他怎么会落入宪兵队的手里呢?莫非他的懦弱是装的?这件事还需要谨慎处理。
“绣舞子小姐,俺爹是好人,请您救他。”眼泪大颗大颗从小敏的脸上滑落,苗先生有难,眼下只有绣舞子才能与日本人说上话,她只能一遍一遍哀求,“求求绣舞子小姐,救救俺爹。”
“好,你回去吧,待会儿俺打个电话问问宪兵队那边情况……”绣舞子看着跪在楼下的小敏泪眼婆娑,心里陡然生起一点慈悲,但,很快这点慈悲被屋里谷田重重一声喘息声削平,这就是战争。
谷田他们在弥河口的货船被中国人炸了,那艘货船是从日本运来的武器装备,司令部发脾气了,把谷田臭骂了一顿,谷田心里也有委屈,八路军抗日游击队不好对付,不仅神出鬼没,还不怕死,用身体抱着炸药包与货船同归于尽,这是他们日本军人做不到的,更是想不到的,这件事让他头疼。
“绣舞子小姐,拜托您了,苗先生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您是知道的。”庞新云深深垂着头。
绣舞子回头向屋里瞄了一眼,岔开话题,把一双媚目落在庞新云脸上:“庞师傅,俺那件绣袍做好了吗?”
“做好了,这几天就给您送过来。”
“谢谢您庞师傅,您带丫头回去吧,她父亲如果没事,明天就可以回家。”
庞新云也感觉到绣舞子身后的屋里有一个男人,他猜测是谷田,不能多磨蹭时间,屋里男人会生气的,到时候无法收场。
“多谢绣舞子小姐,街上各家铺子老板让俺带丫头来叨扰您,不好意思,耽误您休息了,苗先生的事情还望您多费心。”
绣舞子嗓子眼里应了一个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