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份,白天还是那么热,只是有了一点风。
一晃,小敏在绣舞子店里做工一个月了。
苗先生已经出院,学校没有开除他,让他继续留在了青峰中学当国文教员。
苗太太却躺下了,她病得很厉害,一点饭也吃不下,当小敏把白花花大米饭捧到她面前,她只抬起浮肿的眼角看了看,摇摇头:“丫头,吃不下了,你们留着吃吧。”
“太太,您吃一口吧,这是丫头用她的手艺换来的。”薛婶在一旁抹眼泪,凭她的经验,苗太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苗太太的脸肿着,腿也肿着,她知道,只要消了肿,太太也就走了。她不敢与小敏说,她也不敢与曲伯说,她只与苗先生说了。
苗先生放学回家,一般都守在他妻子的身边,他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的心里却异常难过,他这一生见过无数的死人,他唯独不能接受他的妻子死去。他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有了今天的生活,还有一个儿子,这应该感激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家,每天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走出家门去学校;无论他能不能从学校拿到工资,她从没有一句埋怨,为了他喜爱的这份工作,她拿出了压箱底的一对银手镯,让他保住了饭碗
苗先生轻轻抚摸着他妻子的头,她的头发已经失去了亮泽,一个爱美、爱干净的女人,今儿的头发烂糟糟的……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还记得她嫁给他的时候,一个妙龄女子,一根长长的辫子在脖颈上绕了半圈,垂在她的胸前,一个害羞的模样,一个温柔的表情,一个甜美的声音。
而此时她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能听到她的丈夫在她耳边絮叨,她不想死,她的丈夫是一个好人,从结婚到今儿没与她红过脸,说话总用商量的口气,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
她多么希望每天给自己的丈夫熨衣服,目送他一步一回头地去学校,她多想看着她的简儿成家立业,看情景她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两行泪悄悄滑落在她的枕头上。
“莫哭,莫哭,一切都会好的,多吃饭,有了体力,就能提高免疫力,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苗先生吸吸鼻子,尽量忍住心里的悲痛:“我已经给简儿发了电报,这几天他就回来了。”
“好,你去歇着吧……好好照顾自己……”苗太太声音微弱。
苗先生坐在他的书房里,墙上的灯照在他悲哀的脸上。
薛婶给他烧了一壶开水,他沏了一壶浓浓的茶,他一碗一碗地闷着头喝着,他想让他的脑袋清醒一些,他要陪着他的妻子,他害怕,他害怕睡着了,他的妻子就撇下他悄悄走了。
“先生,您要早早做打算,上个月,太太的奶水就没有了,俺就知道,知道她的身体不太好。”薛婶用衣袖捂着嘴抽噎着:“您说,这怎么好呢,是不是把少爷找回来?”
苗先生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连忙把茶碗放到桌子上,低垂着脑袋,说:“知道,我知道,是丫头和那个孩子来到苗家,才让她有了精神气,活了这么久。郎中说她最多活半拉月,没想到,活了三个多月,总以为她会这样活下去,是我的事情又让她操心了……我一直都在联系简儿,无论怎么样都要让他回来见见他的母亲,这是必须的,必须的。”泪水滑过苗先生削瘦的脸颊,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先生,您也不要太难过,事情就在这儿摆着,谁也拗不过老天。”
听了薛婶嘴里的话,苗先生突然手握成了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碗颤抖了一下,倒下,茶水在桌子上漫延,一溜溜坠落在地上。“不,不是老天,是鬼子,是鬼子害得我们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瞅瞅,街道上,臭水沟里,到处都是横尸,不是饿死的,就是被他们打死的……”
苗先生的语气吓得薛婶全身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苗先生发火,平日里他说话声音那么小,生怕吓着谁似的。
想到他的妻子魄荡魂飞,苗先生心里能不难受吗?他心里更多的是恨,是鬼子夺走了苗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让他的太太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煎熬。
听到书房传来苗先生的吼声,小敏蹑手蹑脚走出了东厢房。
听到小敏的脚步声,苗先生垂着头向屋门口摆摆手,说:“薛嫂,您去忙吧,让我一个人坐会。让丫头去睡觉,不要让她担心,明天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薛婶碾着脚退出了屋子,一转身她和小敏打了一个照面。“丫头,怎么还不睡觉?”
“苗先生又发火了,是吗?曲伯说先生不能生气。明天俺去给苗太太请个郎中,俺看到苗太太比前些日子胖了许多,不会有事的。”
“丫头,你快去睡吧,明早上还要去上工,家里事儿有苗先生,还有曲伯,还有俺……”薛婶嗓音哽咽,有她又能做什么?眼瞅着苗太太只剩下了一个虚魂,迟迟不肯离去是因为她想见见她的简儿。
天亮了,曲伯把小白瓜挡在面馆门口,小白瓜坐在门口台阶上,小嘴嘟囔着:“俺娘说,她不回家,就让俺来苗家,昨天她一宿都没回来,您为什么不让俺进去?曲爷爷,求求您,俺没撒谎。”
“苗太太病了,不让人打扰,苗先生马上就该去上班了,你这孩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都不知你哪句话是真的?你中午再过来,那个小姐姐还给你留了一碗米饭呢。”
“真的,好,俺中午再过来,只是俺娘从昨天出去就没回来……”
“你娘只有一条腿,走路慢,你别着急,回家等着吧,这个时候,你娘也许正坐在你家炕头上呢。”曲伯打发走了小白瓜,从柜台上抓起了他的算盘,放在嘴边用哈气哈了哈,用衣袖擦着,嘴里叨咕着:“半个月没摸摸你啦,老伙计,俺想你呀。”
苗先生迈出了家门,他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骨瘦嶙峋的身影被阳光拽得细长;以前合体的长衫似乎变成了神父身上的常服,又肥又长;脸上多了沧桑,眼角多了皱纹,高高的鹳骨,尖长的下巴,凹陷的双腮。
台阶下,林伯手里抓着扫帚,弓着腰扫着他的店门口。听到面馆台阶上传来苗先生的脚步声,他往上抻抻脖子,嘴里打着招呼:“苗先生早。”
“林叔,您早,对了,林叔,这几天忙,忘了告诉您一声。”苗先生走近林伯:“过几天,不,也许今天他就到了,一个剃头匠想租您的这个铺子,到时候他来了,您老给他谈谈价钱。”
“太好了,苗先生,不知怎么感激您,您那么忙,还挂挂着俺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啊,谈什么价钱,饿不死俺老两口就行,只是,俺后院要留出两间房子,俺老伴说,要在这儿等两个儿子回家,他们是从这儿走的……”林伯抬起衣袖揉揉眼,嘴里不好意思地念叨着:“您看看,让您苗先生笑话了,是灰尘跑俺眼睛里了。”
苗先生知道林伯心里难过,毕竟他的两个儿子离开家三年,没有给家里人捎过一句话。
前段时间,苗先生也在打听林伯家两个儿子的去向,听姚訾顺说,他们已经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沧州地界打鬼子,这件事不能告诉林伯,第一怕他担心,第二怕隔墙有耳。
“知道,知道,您老也不要难过,两个兄弟都很好,您不要担心。”
听了苗先生的话,林伯喜出望外,他猛地往前一步抓住苗先生的胳膊,突然又松开了手,他把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擦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对不起,苗先生,俺弄脏了您的衣服,瞅瞅俺这双手,都是汗水和泥土。”
“没事,俺走了,否则要迟到了,有时间去家里喝茶。”
看着苗先生远去的背影,林伯眼角的皱纹笑成了堆,他相信苗先生的话,苗先生说话从不打诳语。只要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好好的,他也就安心了。
小敏下了工路过林家铺子时,她看到林家绸缎铺子的招牌换成了剃头铺子,没看见林伯的身影,店门口只有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这个老头很精神,满脸红光,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后背上荡着一条老鼠尾,有一半塞在脖领子里,不知有多长?腰里系着一条灰白的围裙,有几个补丁,却干干净净,也许是刚开业,一切都是干净的。
老头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也没闲着,他一手抓着一块抹布,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弯腰撅腚擦着门板,偶尔一抬头,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一个圆鼓鼓的笑脸,一个踏踏的鼻梁,一个宽宽的鼻翼,看模样很招人稀罕。
小敏心里有事,她心里惦念着卧床的苗太太,还有小九儿,她的小身影飞快地窜进了苗家。
夜色微浓,平安街人来人往,一阵细细的风飘过树梢,吹拂在行人的脸上,有了一点凉意;秋虫躲在角落里低鸣,一声高一声低随着人们的脚步起落;妓院门口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粉黛眉眼,女人“咯咯咯”的、娇娇滴滴的笑声,随着荡漾的夜灯轻颤,撩拨着寂寞的夜。
代前锋的大脚步刚踏入青峰镇,刚走到狮子桥,就被人盯上了,他一扭身直奔妓院。抬头看看妓院门头上闪烁的霓虹灯,扭扭脖子,歪歪头,把眼角瞟向身后,一个身影躲在不远的一家店铺门口,那家店铺已经上了门板,门口没有灯,只有一块布做的招牌在黑暗里飘扬。
几个妓女把上半身探出妓院门口,嘴里嚼着嗤笑的话儿,不知她们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有的手里抓着瓜子,一边撅着小嘴吐着皮,一边转动着妩媚的双眼,挑逗着从门口经过的男人。
代前锋高大魁梧的身材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嘴里嘻嘻笑着:“姐妹们,这个男人好英俊,俺留下了。”
说话的女子像蝴蝶一样,拖着长裙,拽着胳膊上的丝纱,扭着凹凸有致的身体迈出高高的门槛,伸出纤纤玉手准备挽住代前锋的胳膊,代前锋大手一挥,躲开了女子。
代前锋没有兴趣逛妓院,虽然他喜欢女人,也不迷乱自我。此时,没有退路,既然来了就要硬着头皮往前走。
代前锋踏进了香气扑鼻的妓院。
楼上栏杆前传来几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她们手里捏着一方丝巾,从上往下甩着,丝巾细柔飘逸;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把小扇子,媚眼如丝。
看着身边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代前锋后悔了,刚才还不如去那家酒馆坐坐,去那儿他又怕喝酒,下山之前,姚訾顺嘱咐他不要沾酒。
楼上几个女子偷偷瞄着代前锋,她们用扇子遮住嘴,轻挑眉梢,嘴里娇怯怯地喊着:“吆,这么大个子,看岁数也不是愣头青,怎么?到俺们这儿还变得拘谨了,是装的吗?”
她们身后是一间间屋子,屋子门口珠帘闪烁,一串串挂珠在她们的脚步声里、笑声里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音符。
“客官,看您是生人呀,您是第一次光顾俺的店吗?您是走错地方了吗?还是找谁?”一个年岁大的女人出现在楼梯上。
看着一步一步从楼梯上扭下来的女人,代前锋皱皱眉头,找谁?他哪儿知道找谁?
这个女人就是这家妓院的老板。她身上穿着绸子彩衣,黑绿色夹裙,胳膊上挽着八尺丝纱;高挽着的稀薄髽髻上摞着几层鲜花,还有多彩缀饰遮挡着她光秃秃的额头;手指上戴着很大的金镶玉戒指,手腕上戴着咣里咣当的金手镯,金光闪闪;红色的耳坠荡在她耷拉着的双腮上,随着她的脚步摇曳。
女人瞪着一双老狐狸眼打量着代前锋。
“您从哪儿来?看您风尘仆仆,走了不少路吧?”
代前锋一愣,心里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一打眼就看出他不是本镇的人;她的眼珠子像一个铁耙子,她想耧什么?
她是在耧钱,这是妓院的常例,客人如果没带钱闯进院子,就会被乱棍打出去。
代前锋踱着脚步躲避着女人直勾勾的眼神,这双老奸巨猾的眼睛仿佛把他身上的衣服扒光了,他满脸臊得慌;这双眼睛又像刀子一样锋利,刮完了他赤裸裸的身体,还要削他的骨头,真的很难受。
以前在蟠龙山时,听其他逛妓院回来的兄弟说,很美,他没感觉美,他感觉到了不自在,满身刺挠,他想挠挠前胸,他的手伸进了胸前的衣襟里面,触到了手枪,他用手握了握枪柄又放下了。
女人发现代前锋的手在胸口窝摸来摸去,那里面鼓鼓囊囊,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以为代前锋身上揣着钱,还不少。她嘴里的话也温柔了不少:“客官,您需要哪个姑娘伺候?俺这儿姑娘一个个都貌美如花,随您挑选……”
代前锋木然地抬起头,眼睛穿过楼栏杆旁边的那堆女子,她们身后的一个珠帘向一旁撩起,露出一个俏丽女子的脸,这张脸没有朱红,没有厚厚脂粉,只一层淡淡雅雅的素装,她虚弱的身子在珠帘前一闪,一身白与紫色的装束,一脸黯然伤神。看模样细皮嫩肉,眉眼可爱,与她装扮有着天壤之别。正应了李白的诗句: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代前锋抬起胳膊,用大手指着楼上那个女子说:“就找她。”
“找她?她身上可带着孝呢,您不怕触霉头?”老女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没等代前锋回答她的话,又说:“如果,您愿意,俺也不拦着您,她进门还没给俺挣钱呢,客官请,楼上请!”
代前锋迈上了楼,直奔那个女子,女子的身子往门口一侧挪了挪,她的眉间一皱。
“莹霞,接客。”楼下老女人的声音飘到了楼上:“客人是来找你的……”
“妈妈,俺……”女人的声音小的可怜。
代前锋低垂着眼角,走近女子的门口,伸出大手撩起珠帘,一双大脚踏进了屋里。他直奔屋子中间的圆桌,圆桌上有茶碗,茶壶,他渴了,他天黑之前从青峰山跑下来的,一路上也没有歇歇脚,口干舌燥。他一手抓起茶碗,一手抓起茶壶,他掂了掂手里抓着的茶壶,向门口喊了一嗓子:“没水了,让他们送来一壶水。”
莹霞姑娘站在门口外面不知所措。楼栏杆前的其他女人向她撇了撇嘴:“还不快去,既然来到了这个地方,还假正经……哼。”然后她们又向楼下探着身子喊:“妈妈,莹霞姑娘屋里要茶……”
莹霞慢腾腾走进了屋子,她小心翼翼看了代前锋一眼,这个客官满脸心事,不像是来找乐子的。
代前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的大手握成拳头放在桌子上,他的脑子想着:是谁在跟踪他?跟踪了多久?是鬼子吗?
“客官,您的茶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莹霞的眼角顺着声音瞄过去,一个陌生男子出现在珠帘外面,往脸上看,眉清目秀,分明是女扮男装,莹霞心里慌乱了片刻,她挪挪脚丫给来人让出一条路,身体靠门口一侧漠然地站着,好像眼前的人与事儿都与她无关。
代前锋向门口撩了一眼,嘴里不耐烦地说:“还不进来,这茶壶里没有一滴水,你们是怎么招待客人的?”
女子手里抓着大铁壶踏进了屋间,她转身把两扇薄薄的门带上,扭脸看了一眼莹霞姑娘,她径直走向代前锋。
她左手抓起桌上茶壶盖,右手抓着大铁壶,把大铁壶长长的嘴压在茶壶口上,她的眼角斜着代前锋,嘴里不阴不阳地说:“代当家的,您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代前锋“腾”从凳子上站起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窝。
“代当家的,姚叔叔知道您逛妓院吗?”
听到对方嘴里提起姚字,代前锋一激灵,他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把一双大眼睛落在眼前人的脸上,眼前站着一个俊秀的小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张小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好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
莹霞被眼前两个人的行为吓了一跳,很快她冷静了下来,继续沉默不语。
“吆,代当家的,您贵人多忘事,许家的孙小姐你可记得?”
来人正是许连姣,今儿许连姣也想去苗家看看,听说苗太太病了,病得很严重,走到狮子桥,她遇到了代前锋。
许连姣来青峰镇之前就知道代前锋在青峰山,他把蟠龙山的黛寨留给了罗一品和她的大哥许连成,他跟随在姚訾顺左右。
许连姣曾多次想上青峰山见见代前锋,地下党组织有纪律,没有特殊情况她不能随便离开青峰镇,她只能把相思藏在心里。
“你?!”代前锋的记忆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大车店,在那个雨天,他从鬼子手里救下了这个女孩,还把一件长衫披在这个女孩的身上;第二次见到女孩,是他与姚訾顺去许家码头拜见万瑞姝,当时她也是女扮男装,俊秀的脸上挂着调皮与可爱,当时这双眼睛在他脸上投下一束让他心慌意乱的光。
此时,这个女孩就在眼前,用一双漂亮又带点嘲笑的眼神看着他,让他羞愧难当。
“不,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代前锋结巴了。
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小女孩眼前如此怯懦?凭什么与她解释?想到这儿,代前锋一梗脖子,声音硬气:“怎么?俺就到这儿找乐子,你一个(女孩子)……一个小孩子,你懂什么?”
一听代前锋这么说,许连姣生气了,她把手里的水壶往地上一扔,扭身窜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