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珠儿停下了脚步,她扭脸看看身旁的山沟,此时天已经黑了,山沟里“哗哗哗”的流水之中折射出一点点亮光,根据那点明亮能目测出山沟的坡度与深度;又根据她上个月的覆车之鉴,这条河沟坡度很大,即使掉下去也能顺利上岸,并且,沟沿上杂草丛生,藏个人没有问题。
金珠儿一边想着,一边弯下腰顺着沟沿趴下了身体,就在她刚刚藏好了,头顶传来了“腾腾腾”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抬起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听喘息声像个青年人。
青年人身后追着十几个人,借着子弹擦出枪膛的一瞬间的亮光:那个青年人身后追着一些伪军,还有日本鬼子。
突然,眼前一亮,一梭子弹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只见那个青年人往前踉跄了几步摔倒,他的胳膊支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在地上磨蹭了半天也没起来。
鬼子的子弹没有停下来,“啪啪啪”像铁锅里炒的豆子。
“吭吭吭”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金珠儿看着眼前的情景干着急,她一跃而起,她蹿出了河沟,她猫着腰跑到那个青年人身边,一伸手抓起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快走!”
金珠儿用尽最大的力气拽起眼前的人,硬塞进了河沟的杂草里。她站在沟沿上犹豫了一下,一迈腿站到了小路中间,她没有回头,低声嘱咐说:“不要动,俺去把鬼子引开……”
枪声在金珠儿身边、耳边、头顶呼啸……金珠儿只能往后跑,她知道她离着凤凰村越来越远,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了,她已经跑不动了,“砰”左胳膊刺骨的疼痛,她闻到了血腥味,抬起右手抓过去,黏糊糊的,身子一趔斜,“扑通”脑袋瓜子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只感觉天在转,地在摇,眼前一麻黑……
她看到罗冯轩站在她的眼前,两手交叉在他宽大的胸前,正呆呆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不安与心疼。她慢慢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喊不出口:“冯哥哥……咱们的女儿,俺没有替您照顾好,俺对不起您。”
金珠儿还记得她是要去做什么?她还记得她女儿被鬼子困在了凤凰村。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她女儿的身影,一个模模糊糊的苗条影儿,俊秀的脸越来越清晰。“不,女儿还没成家,她怎么也来了,冯哥哥,你快撵她走,撵她走,有俺陪着您还不够吗?”
金珠儿整整昏睡了五天。
一品点心铺子后院里飘着熬鸡汤的香气,一阵阵香气从半敞着的门钻进了屋子里,金珠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窗棂纸在风里忽忽悠悠,上面的半扇窗户用一块短短的棍子往外支撑着,凉风顺着半开的那条缝隙蹿了进来,很是清爽;院里的一棵杏树只剩下了茂密的、椭圆形的叶子,错落有序的枝条像撑开的雨伞,把不大的小院罩在它的下面。
铺子前门传来张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唉声叹气:“都怨俺,没管住俺家小五那张嘴,都是他多嘴……瞅瞅,唉_”
“张妈,不要怪小五,他没有说错什么,如果没有小五多说了一句话……俺母亲不可能活着回来。”
“一品,你母亲真的没事吧?”张妈语气里依旧带着忐忑不安。
“她没事,她的胳膊磕破了,磕破一层皮,没有大碍。”罗一品在撒谎。
躺在床上的金珠儿稍微动动身子,皱皱眉头咬咬牙,额头瞬间冒出一层汗珠子,一个字:疼。她的左胳膊挨了一枪,是穿透伤,虽然没有大碍,整条胳膊都是肿的,手指头肿胀的像一个个小葫芦,握不成拳头
罗一品双手端着鸡汤走进了屋子,她脸上笑着,她嘴里喊着:“娘,您醒了?”
金珠儿用右胳膊支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用担心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女儿,关切地问:“女儿,你,你们没事吧?”
“没有,我们都活着,是蟠龙山的英雄救了我们。姚大哥他们和赵叔叔兵分两路,姚大哥阻击鬼子的据点,赵叔叔带着他蟠龙山的兄弟把凤凰村的鬼子包了饺子……只可惜,鬼子杀害了三十多个村民,几十个乞丐,包括十几个孩子……还牺牲了几个游击队员……”罗一品说着说着垂下了头。
“俺本想去凤凰村,没想到半路上……”
“娘,不是赵叔叔他们及时赶到……娘,以后您不要这样,您女儿福大命大不会有事,您这不是给俺添乱吗?以后记住了,您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听着女儿嘴里的埋怨金珠儿没说话,心里反而很幸福。她忘记了胳膊肘上的疼痛。只要女儿没事,女儿多埋怨几句有什么呢?她愿意听;只要女儿完好无埙,她身上再多几个子弹眼又有什么呢?
金珠儿心里一边想着,她一边往前挪挪身子,抬起眼睛盯着女儿的脸,在这张漂亮的脸上能看到她丈夫罗冯轩的影子,尤其一双长长的丹凤眼,那么有神采,水汪汪的,透着坚贞与勇敢。
“娘,您知道那天您救了谁吗?”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金珠儿的床前,她一边从汤碗里抓起小勺,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是许连盛,他那天去柳河村搬救兵,被鬼子发现了,鬼子一直追他到了河套子沟,幸亏遇到了娘您……”
金珠儿一惊,试探地问:“他没事吧?当时,看他伤的不轻。”
“没大事,他的腿穿过一颗子弹,养几天就好了。”
娘俩正说着,铺子前面传来了张妈尖尖的声音:“一品呀,来主顾了。”
“主顾?张妈您帮一下……”罗一品的眼睛穿过半开着的窗户,向外面撩了一嗓子。
“是许家的人……”张妈语气结结巴巴。
“许家来人了?是舅老爷?!娘,俺去看看,是舅老爷来了,俺好久没看见他老人家了。”
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罗一品点点头。这几年她和罗冯轩不在家,都是许家舅老爷在照顾她的女儿。
在罗一品心里许家舅老爷是她的长辈,更是她最亲的人。
许家的轿子落在一品点心铺子门前,许家老太太站在轿子的旁边,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上身锦缎长褂盖过膝盖,长褂外面披了一块天蓝丝巾,丝巾对角垂在胸前打了一个蝴蝶结;下身一条织锦绣花百褶裙,裙摆落在鞋面的刺绣穿珠之上,随着脚步上下颠簸;一个髽髻梳的丝丝缕缕整整齐齐,金钗穗头随着轻风摇摆;脸色不温不怒,端庄持重,一脸富态,一身高贵。
罗一品一溜烟蹿到了铺子门前,她的双手扶着矮矮的货架,往前探着上身,她的眼睛看过去,她愣住了,她的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她转身就往回走,她的衣角被货架子挂住了,她背过手去使劲拽着衣角。
许老太太听到了脚步声,她一抬头,只看到了罗一品的背影。她张张嘴角,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互相搓着,脸上飘过一丝难为情,少顷,她往铺子门前迈了一步,声音亲切:“丫头__”
听到许老太太的称呼,罗一品抓着衣角的手哆嗦了一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一狠心,一扭身钻进了院里。
许老太太站在铺子门口外面满脸尴尬,她的脚步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
“一品,是谁呀?是许家舅老爷吗?让他进来吧,怎么,他还是那么较真吗?他需要俺去迎接他?他不知道俺身上有伤吗?好,俺这就穿上鞋子,俺这就出去……”
“娘,您,您不要出去!”罗一品哭着窜进了屋子。
金珠儿皱皱眉头,女儿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来人不是许家舅老爷?是许家老太太吗?
“一品,不要哭,许家老太太怎么说也是长辈,你不想见,为娘去见见她。”金珠儿一边说着,一边把双脚挪到了床下。她心里欢喜,她了解许家老太太的脾气秉性,虽然有时候倔强,有时候好面子,但不缺度量。
金珠儿对许家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许洪黎是许老爷子二夫人的孩子,二夫人嫁到许家后经常跑回娘家与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幽会,怀了许洪黎,那个男人想带她们母女离开许家,二夫人又不想舍弃许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伺候的生活,她隐瞒了一切,继续留在了许家……许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她也没有揭穿,可见她的肚量有多大。
今儿许老太太亲自上门,金珠儿心里有点惊讶,许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来罗家,她一定是为了许连成和一品的事情而来。
许老太太的的确确是为罗一品与许连成的事情而来,前一段时间她想让舅老爷来罗家探探金珠儿的口气。
舅老爷捋着他嘴巴颏上那缕不白不黑的胡子,直摇头,嘴里都是埋怨:“俺没那个脸,多少年了?俺怎么求你,你都不点头,俺这张老脸放哪儿了?不知妹妹哪根筋拧顺了?这事儿已经晚了,俺不去!”
“哥,这个时候了,鬼子到处杀人防火,鬼子的炮弹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咱们许家,俺也想明白了,两个孩子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
舅老爷不来罗家,许老太太就亲自上门了。
“许老太太您好,金珠儿给您请安了!您快进屋,进屋……”金珠儿向前一步,侧着身给许老太太施礼。
许老太太迈进了一品点心铺子。
她抬头看着金珠儿缠着绷带的胳膊,她心里很是愧疚,那天是金珠儿舍命救了她的孙子许连盛,许连盛已经把经过告诉了她,她真的很惊讶,金珠儿是一个女人,没有长着三头六臂,更没有什么武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谢谢你,罗夫人,如果那天不是遇到你,连盛也许会遭遇不测……”
金珠儿慌忙摇摇头,“您老不用客气,当时天黑俺也没看清是谁,无论是谁,只要让俺遇到鬼子欺负咱们中国人,俺金珠儿都不会袖手旁观。”
听了金珠儿一席话,许老太太非常感动。
罗冯轩两口子只是一介布衣,他们心里却装着一个国家,为了国家的安危,他们舍生忘死。
此时她明白了舅老爷为什么这么偏护罗家,罗家值得他,不,也值得她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