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要还夏家一个公道,为死去的亲人沉冤昭雪。
那些时日,我为躲避仇家化名傅筹藏匿破庙,粗衣敝体,泥尘扑面,活得下贱卑微,与牲畜抢食,被乞儿殴打,被虫豸啃肤,食不果腹的日子让我几尽放弃活着,有时候想,也许这个世间真是恶人当道,好人难存吧。
然就在我又一次因抢食被打的奄奄一息时,遇到了安家独女安沛,她看向我的眼里尽是担忧,不见一丝鄙夷。
‘阿花,你看这个人皮包骨满身血渍好可怜,我们带他回府为府上做事吧。’
‘可是,此人来路不明,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一个可怜之人而已,听我的带回去,天塌下来我顶着。’
‘你愿意跟我走吗?’少女关切的目光极为刺眼。
世道轮回真是可笑,让红眼黑心的魔鬼生得干净不染尘嚣的女儿,魔鬼害我沦为丧家之犬,魔鬼之女却要给我一个家…哈哈哈…哈哈哈…
刚到安府,我连发三日高烧,安沛不眠不休,亲自照顾。除了医师开的药以外,安沛还将家中珍藏的灵芝人参熬予我服下,在安沛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便养好了身子。
平日里,安沛带着我读书习字,出席各个达官贵人的场合,带我结实新朋友,带我游山,带我玩水,带我去收容所和孩子们游戏、和老人们拉家常,还找习武之人教授我武功,我很快便混得一立足之地。
她说,这个世道并不像眼下这么太平,还是要会点防身之术以保性命无虞。
这是自然,如若太平,我岂会沦落为丧家之犬。
她说,把这当成自己的家,受了委屈跟我说,我替你撑腰。
天大的笑话,终有一天,我要撕掉安家假仁假义的嘴脸。
她从未拿我当下人看待,她拿我当知己,当亲人。她说,父亲长年奔于商届,奔于权贵,很少陪在她身边,但她不怪他,她是父亲一手养大的,父亲是为了让她生活无忧。她说,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病重,那时她的父亲发了疯似的四处寻药,各式名贵补品流水一般给母亲服下,几乎散尽家财,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下母亲的命。母亲去后,父亲一夜颓败,如行尸走肉般把自己锁入房内,日渐憔悴。小小的她抱着父亲的胳膊,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好在,她的父亲终是缓过神还有女儿需要照顾,掩下悲痛,从此尽心尽责做好一个父亲。
她说,她要尽快成长,努力优秀起来,她想做父亲的天。
她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做永远的亲人。”
老者徐徐道来,在说到与安沛相处的时日,眼里尽显柔情。
“但你终究还是杀了她的父亲。”
老者闻此,眼神晦暗,“我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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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哥哥,你又在想失散的亲人吗?”
季夏,荷花池畔,她望着他,浅笑盈盈。阳光为少女镀上一层浅色光晕,似神明的公主,明媚得叫人睁不开眼。
“不用担心,我安家家大业大,定会寻到你的亲人。”
夏风拢身,安沛手握一瓣莲叶徐徐步来,眸子清亮,笑似银铃,声音暖洋洋地沁人心脾。
“太阳有点刺眼,晃了神而已。”傅筹心下一紧,不自在地拍了拍衣袖。
“那就随我出去走走吧,不要想不开心的事了。”
白嫩的柔荑牵住少年的手往前走去,时不时回头予以一笑,傅筹压下心底的异样微微点头附笑。
“好。”
南阳的主街上,叫卖商贩将街道两旁摆的严严实实的,满目琳琅,除了偶尔几个门面阔气的商肆前无人敢当,沿街的新奇玩意儿让人群流动速度减慢,乌泱泱的。街道两边是典雅的茶楼,飘香的酒肆,阔气的当铺,各类作坊肉店,旷地上还挤满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
“傅哥哥,你这身衣裳都穿了好几个月了,过两日便是花灯会了,咱们去做两身新衣服过节,好不好?”安沛眉眼弯弯,期待地望着少年。
“当然好啊。”傅筹在迈入绸缎铺时,被门匾上大大的“安”字刺痛了。
那是曾经夏家的铺面,傅筹幼时常随着母亲和长姐来自家的绸缎铺订做时兴的衣裳,穿着色泽亮丽的上好锦缎,掌柜为他们量体裁衣,时令瓜果、精美点心一一奉上,在众人的簇拥中满载而归。
所有一切的美好都在那个夜晚戛然而止,满门性命,残肢断臂,幼童都不曾饶过,大片大片的血迹,声声凄厉的嘶喊…傅筹压了压突然翻腾起的心绪,再一抬眼,眸底幽深一片,看不出情绪。
花灯会,才子佳人齐聚一处,猜灯谜,赠花灯,表心意,成双对。
夜幕还未降临,街上便涌现了大量的人群,不但有年轻男女,还有嬉戏打闹的孩童,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他们挑选着各式灯笼,有古朴典雅的宫灯,有红艳艳的官灯,有惟妙惟肖的动物灯,有吉祥如意的荷花灯,有身姿曼妙的仙女灯,有色泽亮丽的孔雀灯,还有五彩烟霞的鸳鸯灯。
入夜,万盏繁灯高悬于城楼高塔、树下廊前,火树银花,金桥画舫,金莲浮水,锣鼓喧天,万民欢腾。此景此情,有文人墨客临窗而坐,彩光映面,畅饮喟叹,“拔地烧空空炬长,烛龙桂影照穹苍,七层火树云生暖,九曲神珠夜吐光。真乃休明盛世啊!”
安沛挑着一个玲珑剔透、模样精巧的宫灯,乖巧地跟在傅筹身边,一路上欣赏着喷火、舞狮子、耍游龙、吞尖刀、踩高跷等各类杂耍,夺目璀璨的九曲十八行灯阵,听着楼台上歌姬吟唱悠扬曼妙的曲调,心下雀跃。傅筹身着华丽锦袍,白玉缎带,轮廓似被女娲精雕细琢般立体俊美,眉似远山青黛,眸如墨玉般深幽,鼻若悬胆,唇色绯然。
十里长街灿如白昼,少年驻足于来往奔走的人群中,凝神观望,绝世独立,此间难有。
“傅哥哥,西楼那边好热闹啊,我们去看看今年的灯谜有没有换花样!”安沛兴奋地拉着傅筹往人潮汹涌处靠近。
西楼乃当今皇帝下旨修建,汇聚天下豪杰贤才,不问出身,不论贵贱,天下有志之士皆可登楼望远,谈诗论对,才艺比拼。楼身高达十尺有余,直入碧霄,塔楼顶尖点缀一颗耀眼的夜明宝珠,宝珠通体透亮,硕大无比,在墨黑的夜空仿若明月皎洁,星流莹光。每层楼的檐廊下各类花灯相得益彰,美轮美奂,有幽州的云母球灯,扬州的羊角灯,临安的羊皮灯,金陵的夹纱灯,七闽的五彩珠灯等等,每盏彩灯下束一长条,绢写灯谜。
西楼前的花树下,安沛踮起脚尖自一个雪白的兔灯下展开长条,清秀的字体入眼:
四月将近五月初,刮破窗纸重裱糊。
丈夫进京整三年,捎封信儿半字无。
一张小脸认真的可爱,手指不自觉地放在贝齿间轻咬,凝眉苦思,突地,安沛的眼底浮现澄澈的莹光,“我知道了,谜底是药!”她抬头兴奋地向傅筹看去,转头的刹那,空中燃起绚烂烟花,万民驻足观望,互道祝福,互诉衷肠,热烈欢呼,璀璨的花火将安沛眼底的莹亮突显更盛,香风四起,花絮纷飞,彩带飘扬,少年少女四目相对,傅筹眼眸刹那失焦。
“四月将近五月初是指半夏,刮破窗纸重裱糊是说防风,丈夫进京整三年应为当归,最后一句取谐音白芷。”少女盈盈道来,笑容清甜。
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天际,如繁花绚烂,如流星溢彩,少女望向天际,少年看着少女。
人群更加汹涌,笑闹声不绝于耳,花好月圆夜,天涯共此时。
“安沛。”傅筹喉结涩动,在心里挣扎良久,似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般。
“嗯?”
“我们去翡月湖放祈愿灯吧,”傅筹抬手摘掉安沛发髻上的白色花瓣,温柔一笑,漆黑的眸子仿若一口幽暗的古井,深不见底,“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
翡月湖面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莲花玉灯,似九天银河般璀璨,承载着众人美好的期盼,漂向远方。
二人将写好愿望的莲灯轻放上水面,傅筹看着那两盏顺水波微微沉浮的莲灯,渐渐远去、分开,心中微动。
“你许的什么愿?”傅筹看着身旁少女虔诚的模样,忍不住发问。
“不告诉你。”
“奥。”
“不过大约是与你的相同。”
傅筹眼里盛满了讶异,欲要深问,湖边的众人突然躁动起来,大声欢呼,手拉着手跳起了祈愿舞,孩子们游戏穿梭,被冲撞的人们也不恼怒,只羡慕地感叹年少不再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