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结结实实挨了八十棍,终于还是没挺过去,被杖毙于午门之外。
百官下朝之时,还能看见冯保残留在地上的血迹,除了张居正和一众党羽视而不见走得飞快,其他官僚一个个都跑过去啐上一口,互相拍掌庆祝着。
陈皇后把朱翊钧喊到身边询问了一阵,知道朱翊钧早早就明白刺杀一案乃是冯保策划,不由得微微一笑,又教训朱翊钧莫要醉心权术、走嘉靖皇帝老路,便放他离开。
李贵妃这次却没找朱翊钧麻烦,下了朝便直接回了慈宁宫,朱翊钧去拜问又是院门都没进就被宫女挡了回来。
朱翊钧也知道自己的母妃受了刺激,也只能随她去了。
其实朱翊钧也是心有余悸,冯保在朝会上面对百官围攻、被朱翊钧揭了老底的情况下,还好几次差点翻盘,他真的是一个能力优秀的高级玩家。
如果不是朱翊钧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真相是什么,如果不是隆庆皇帝为他铺好了路,如果不是朝会这样特殊的场所,如果不是刘守有四人的独走,胜负如何还真不好说。
朱翊钧清楚自己赢在哪里,靠的是隆庆皇帝的布置,靠的是历史的金手指,靠的是冯保、张居正等人对他这个九岁孩童的轻视。
他一个政界初哥,若是刀对刀、枪对枪的和这些大佬们斗,绝对是必败无疑。
但这次朝会之后,他所拥有的优势几乎都消耗殆尽了,历史已经走向不同的岔路,隆庆皇帝的布置也不会再有太多效果,而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任何一个明眼人将他视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九岁孩童。
权力的游戏里没有年龄、没有性别,只有输和赢,从今往后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了。
朱翊钧也只是略微哀叹了几句便抛开这些杂念,路阻且长、未来一片迷雾,他只能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还有很多人和事等着他处理,比如说,还闭门不出的高拱。
高拱早在腾骧卫与东厂在他府邸前开片时就明白冯保恐怕时日无多了,高兴得晚饭都多吃了几碗,后来听说冯保被太子下令杖杀,更是欣喜若狂,在家里赤足跳起了舞。
正在这放肆行骸的时候,张诚亲自来了高府,召高拱入宫面圣。
高拱赶紧梳妆打扮,跟着张诚入了宫,进了文华殿,见到了正吭哧吭哧读着奏疏的朱翊钧。
朱翊钧年纪尚幼,奏疏大多由张居正处理完毕,直接送进慈庆宫给陈皇后查阅无误,然后交给司礼监批红,他不主动要,奏疏根本到不了他手里。
实际上,朱翊钧今日在文华殿看着的这一批奏疏,就是他主动从滕谨那要过来的,张居正都已经处理完,就等着司礼监批红补个程序了。
高拱是一反常态,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跋扈,大礼参拜完毕,便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连张诚搬来的座椅都不坐。
“高先生来了,本宫有些话要问您。”朱翊钧见高拱这恭敬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抬抬手示意高拱入座。
高拱又行了一礼,说道:“殿下但有所问,臣必知无不答。”
朱翊钧点点头,挥了挥手里的奏疏,说道:“高先生,这是南直隶的官员上的奏疏,参你所行新政实乃揽权之策,且伤民祸国,你以为如何?”
高拱面上一怒,回道:“太子殿下,此辈人见臣被革,趁机上疏,欲借势废除新政而已,先帝行新政如此多年,国库日渐充盈、百姓多有受益,伤的谁家的民?祸乱哪家的国?”
朱翊钧微微点头,放下奏疏,问道:“高先生,本宫问你,若是本宫要继续施行新政,其关窍在于何处?”
“土地!”高拱脱口而出:“太子殿下,臣之新政所作不过三件事:其一开关互市、其二整顿吏治、其三抑制土地兼并,其中最最关键,便是第三件事。”
“太子殿下可以史为鉴,自古以来,凡国之崩溃,皆自农户反乱始,而农户反乱,皆因土地之争,豪族肆意兼并、农家失地沦为佃户乃至流民,失地之民愈多,则朝廷税赋愈少、朝廷盘剥更甚,盘剥愈甚,则流民佃户愈多,如此环环绕绕,最终天下百姓无以为生,只能揭竿而起。”..
高拱缓缓吐了口气,满眼都是忧虑:“我大明如今当有六千万人丁,本就是地少民多,然而太子殿下应知,我朝士绅豪族、藩王贵胄大多不需纳税,或税赋微薄,朝廷之收入,尽数压在农户身上,以至于农户投寄成风,而士绅豪族、藩王贵胄则趁机大肆兼并。”
“如今天下半数土地收不上分文税赋、千万百姓沦为佃户,而豪族贵胄愈加强势,朝廷反而因为缺钱缺粮而步步衰落,我大明已是到了极为危险的关口,若放任下去,恐怕不出五年,便会流民遍地。”
高拱猜的没错,另一个时空里张居正死后不久,大明西北便出现了流民,随后越滚越大,到最后终于成为了大明灭亡的掘墓人。
高拱眼中涌现出一丝不忿,咬牙说道:“故而,臣才会举荐海瑞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让其敲打徐阶,迫使徐家退田还民,哼,可笑无知之辈,竟然污蔑臣挟私报复!”
朱翊钧悄悄翻了个白眼,天下那么多豪族士绅,你偏从徐阶整起,还说不是挟私报复?
高拱没注意太子的小动作,继续阐述他的治国理念:“故臣以为,改革之成败,便在于土地,使耕者有其田、使贵胄豪族不敢侵占民田,则大明必然兴盛,若只是治标不治本,最多不过十年太平而已。”
说完,高拱似乎是怕自己没什么说服力,又拉了张居正给自己背书:“殿下若是不信,可垂询张叔大,臣与他虽是政敌,但想来臣的这番话他也会赞同的。”
朱翊钧点点头,高拱的这些观点,其实是历代改革者的共同观点,历朝历代的改革中,土地改革都是其中最关键的一项,也是决定成败的一项。
朱翊钧习惯性的摸着下巴,问道:“高先生的话,本宫深表赞同,依高先生看,土地之改革,应该如何实施?”
高拱皱着眉思索一会儿,回道:“臣以为,首要在于抑制兼并,当选拔能臣干吏清查天下田亩,掌握额田之数、打击豪强贵胄隐田漏税、遏制百姓投寄之风。”
“其次,当改革税赋徭役之制,使豪强贵胄不得逃税,朝廷府库充盈、百姓徭税轻减,中兴盛世,自然而来。”
“最后,臣以为治政当先治吏,无论是否施行新政,都要严格吏治,殿下当知,这天下的事,归根到底还是要百官去做的。”
朱翊钧点点头,随即又微微摇了摇头,高拱确实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心中自有一番筹谋,实际上他的这些方法,与张居正新政的措施已经相差不大了。
但朱翊钧并不满意,因为另一个时空的历史明明白白告诉他,张居正新政施行十年,不过死了个首辅,反对势力一场反扑,就失败了。
朱翊钧微微叹了口气,问道:“高先生,您真觉得这些措施能够成功吗?”
没等高拱回答,朱翊钧继续说道:“这些措施确实是良法,但那些豪族贵胄难道会自己放手,他们必然会不断反扑,高先生,你能扛得住、张师傅能扛得住,本宫也许能扛得住,那之后呢?只要有一代君王扛不住,便是前功尽弃,一切便恢复原样,到时候我大明还有机会再来一场新政中兴吗?”
高拱垂下头不知怎么回答,也是微微一叹:“太子殿下英察,只是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太子不必为儿孙而烦忧。”
朱翊钧微微点点头,忽然转移了话题:“高先生,您知道佛郎机人吗?”
高拱不知道朱翊钧怎么会突然扯到佛郎机人上去了,愣了一愣,回道:“臣倒是听广东、福建等地的官员提过,这佛郎机人乃是南洋小国,正德年间占了满剌加国,在南洋建国称号,嘉靖年曾随倭寇攻略我大明沿海,据说还掠食小儿,后为官军逐走,又遣使通贡,世宗皇帝准其在濠境晾晒船帆、暂时居住,如今当已归国。”
这都什么跟什么!高拱对葡萄牙人的认知偏差,把朱翊钧都整无语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来给高拱科普的,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本宫在文渊阁闲逛的时候,倒是对此国有点认识,其并非南洋之国,乃是泰西之民渡海而来,其国不仅攻略我大明之地,当今世上大小国家,几乎都被其攻略过,已有几十个小国为其攻灭。”
朱翊钧压根不知道葡萄牙人到底侵略攻灭了多少国家,反正高拱也没法查证,就随口胡编了。
“侵略成性,强盗之国。”高拱轻描淡写的给葡萄牙人定了性,倒是挺准确。
朱翊钧点头表示认同,继续科普:“佛郎机惯以僧侣为先导,以传教为名潜入他国刺探情形,再以佣兵、海盗攻占他国领土、屠杀他国百姓,再移民于他国鸠占鹊巢,满剌加国便是如此被灭国。”
朱翊钧冷冷一笑:“佛郎机在泰西,不过一边鄙小国,就依着此法,其侵占之国土遍布世界,百倍于其本土,移民海外的百姓更有百万之众,佛朗机于海外掠夺大笔黄金白银、又垄断海路牟取暴利,眼见如此重利,泰西诸国蜂拥而至,已在整个世界四处攻略了。”
高拱隐隐约约有些猜到朱翊钧今天叫他来的目的,问道:“殿下之意,是想要臣前往沿海之地整顿海防、以备泰西诸国重演嘉靖年倭寇之患的旧事?”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本宫想让高先生去广东,去看看佛朗机人的行事作风,去学学他们的扩张殖民之法!”
“南洋诸国本就是我大明属国,如今为西夷外番之人所占,本宫想请高先生去把它们夺回来!能在南洋殖民开拓的,只能是我大明的子民!”
“泰西诸国,最强盛的,不过才几百万人丁,我大明一国,无论国土人丁,都远超泰西诸国,偌大一个世界,他们这些西夷外番占得,我天朝上邦就占不得?”
听了朱翊钧这番话,高拱眉间紧皱,心中极为忧虑,劝道:“殿下,为大明之主,当以国事为重,不可好大喜功,西夷之事多加防备即可,我天朝礼仪之邦,怎能学禽兽之行?”
朱翊钧微微一笑,问道:“高先生,您觉得,本宫若是学着西夷人一般,将失地之民移民海外,如何?”
高拱浑身一震,猛然意识到朱翊钧的意图,眼中闪出一丝激动的光芒。
朱翊钧知道高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继续加码:“如今天下兼并最烈的,乃是我大明宗室亲王,上行而下效,这群人整治不好,豪强士绅又如何整治?高先生,你说日后我大明本土不再封藩,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宗室统统送到海外去如何?”
高拱眼前一亮,而朱翊钧的话还没停:“只要土地还在私人手里,这天下的兼并之风就停不下来,朝廷不可能永远压着的。高先生,你说,本宫用海外十倍的良田,置换豪族士绅手里的土地,可行否?”
高拱细细思索一番,微微叹了口气,说:“若是真如殿下所说,自然是不错,但恐怕这事情没有太子想的那么简单。”
“我朝子民历来安土重迁,恐怕不会如夷人一般弃乡而去、移民海外,若是强行迁移,恐会酿成动乱,反倒劳民伤财。”
“王亲宗室置于国内,尚有皇室朝廷监管,若置于海外,朝廷鞭长莫及,恐有陷藩之祸,靖难旧事再生也未可知。”
“海外险恶之地,需得迁移之民幸苦开拓,士绅豪族岂有如此耐心?再者,其根基在国内,利用土地聚敛财富、遥控朝政以牟利,这才是士绅豪族惯常做的,去了海外,再影响不了朝政,纵使有百倍良田,又有何用?”
朱翊钧点点头,他也没指望一番话就让高拱认同,他这次召高拱来谈话,只是为了种下一颗种子而已:“高先生所言,本宫深表认同,本宫从未想过能一蹴而就,殖民海外,必然是长久的事情。”
“但本宫还是想要高先生去广东,去看看那些西夷人是如何做的,去帮本宫想想我大明到底能不能殖民海外?该如何施行?”
“方今世界,是大争之世的序幕,各国无不在争地移民,我大明又怎能落后?他日若有一强国参与其中,争到大明头上,难道我等还懵懂不知,闭着眼装死吗?”
“本宫想让高先生去做本宫的眼睛、做大明的眼睛,帮本宫和大明看看这个纷乱的世界,为本宫和大明理出一条新的出路来!”
“如此,土地之困可解,改革必成、大明必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