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话题转弯让朱塬差点没反应过来,见老朱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才明白。
是朱樉和朱棡。
秦王朱樉死于洪武二十八年,而且,按照史书所载,死因很不体面。晋王朱棡死于洪武三十一年,只比朱元璋早了两个月。
考虑到那几年是皇权交接的关键时刻,朝廷内外各种震荡,秦王和晋王又是法理上对皇太孙朱允炆最具威胁的两位潜在继承人,不得不说,他们先后死在这两个时间点,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造反死的?
被皇太孙暗算?
还是诸王内斗?
甚至,为了皇位传续不出波折,被皇帝陛下赐死的?
而《天书》上,朱塬只是简单写下了两位藩王的去世时间。
面对老朱逐渐严厉起来的目光,朱塬再次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祖宗,史书所载,两位……小祖宗都是病死的,是否还有其他内情,孙儿真不知。”
既然按照某个死党的身世认下了自己是秦王一系,无论如何,也要为尊者隐。
因为苛待下人被三个老妇毒死这种事情,虽然前世朱塬第一次看到就觉得疑点重重,但还是不打算说出来。
至于晋王,朱塬就不记得这位有什么其他身后传闻了。
老朱沉着脸,见朱塬跪地不起,却是加强语气继续追问:“因樉儿是你祖宗,才不肯说么?”
你们都是祖宗啊!
朱塬内心哀叹,稍微斟酌,说道:“祖宗,孙儿刚刚就说过,因为孙儿这只‘蝴蝶’,历史走向已经完全偏离,祖宗没必要再追究曾经如何,祖宗要考虑的,只是这一次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怎样的结果?
朱元璋顿时怔住。
这些时日,老朱一直沉浸在《天书》所载的种种事情上,看到另一世那生前身后的种种,没一个是他想要的。但,最近想了那么多,他恰恰还没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甚么这个问题。
因为,《天书》困扰之下,老朱更担心那书上所载种种,会不会就是他最终的宿命,怎么改都改不掉?直到朱塬刚刚说‘蝴蝶效应’,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才算解开了他最近的心结。
现在问题来了。
如果一切可以改变,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沉默片刻,老朱看向地上的朱塬:“起来罢,俺不问了。”
朱塬这才起身,重新坐好。
又是等待片刻,见老朱还是沉默不语,朱塬照例主动挑起话题:“孙儿前世阅读与祖宗相关的史书,祖宗曾公开对群臣谈过汉高祖和唐太宗,祖宗说自己不喜欢高祖的‘株夷太甚’,更希望如太宗那样大业既定后群臣‘卒皆保全’,相共始终。祖宗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祖宗在修建中都时特意吩咐一同修建了诸位公侯的宅邸,希望将来与群臣一起归乡永享富贵。还让皇子公主们与诸功臣勋贵联姻,结成亲戚。只是最后……造化弄人罢了。”
老朱微微抬手:“莫说这些了,俺那身后,怕没甚么好名儿。”
朱塬还是很代入曾经某个死党地坚持又道:“祖宗做得一点都没错,就像那同样定都金陵的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是雄才大略,若非忽然暴病而亡,或也能如祖宗一样统一中原。刘裕死后留下一群功臣宿将辅佐只有十七岁的少帝刘义符,那些在刘裕生前俯首帖耳的功臣宿将,只是一年,就害死了刘义符,把控朝政,刘宋国祚也只撑了五十年,就被权臣萧道成所篡。”
朱塬说完,老朱表情果然好了一些,哪怕这些话是自己‘后世子孙’说的,偏向明显,但也总算有人能明白他的苦心。
再次看向朱塬,老朱道:“你刚刚说……若俺这次想要个好些的结果,该如何做?”
朱塬道:“祖宗,我们之前讨论的新式医学,就是最关键的一位解药。”
老朱不解。
朱塬道:“不只是太子殿下,大明好几次重要的国运转折,都是因帝王早逝而起。如宣宗去时,英宗才八岁,没有过良好的教育与磨砺,根本不知如何当皇帝,这才有之后的土木堡之祸。再如武宗,因早逝,身后无子,堂弟朱厚熜即位,是为嘉靖,在后宫炼了几十年的丹……”
说到这里,见老朱已经开始吹胡子,朱塬没再举例,而是给出结论:“孙儿在后世纵观大明十六帝,凡是经过精心培养又在成年后继承大位的皇帝,做得其实都还不错。其他年少继位或不是嫡出继承人没经过培养的,往往都酿成大祸。而这根子,就是那些意外早逝导致的皇权无法稳定传续。”
老朱再次沉默。
太远的……除了让他生气,没更多感受,但,想到自己长子,他明白朱塬的这番话,确实是一道难得的解药良方。
于是道:“这新式医学,你亲自操持,尽快做起,不管用到甚么,俺都给你。谁敢对此阻拦聒噪,俺还是那句话,砍了送来解剖。”
朱塬见老朱说得郑重,也再次起身,长揖答应。
等他再次坐下,老朱接着又道:“说说其他罢。”
其他?
朱塬很快反应过来,这新式医学,解决的还是一个‘身’的问题,但新医再好,也医不了人‘心’。保障皇权稳定传续的前提下,老朱显然还是想要一个‘皇家父子兄弟和睦’、‘朝堂君臣相共始终’的完美结局。
稍微梳理,朱塬记起一个人,笑着道:“祖宗,我们可以从华高说起。”
老朱立刻露出嫌弃表情:“提那夯货作甚,才让他帮你做些事,就开始替人说好话了?”
朱塬没在意老朱知道这两天的事情,而是道:“《天书》之上,孙儿没提华高,但这其实却是很值得一提的一个人。”
见朱塬说得郑重,老朱稍稍收敛表情,示意他继续。
朱塬道:“根据孙儿读到的历史,大概是平定张士诚之后,华大人就开始寻求退隐,不再领兵出征。”
老朱微微点头。
这一节他当然知道。
平定张士诚之后,诸将叙功,华高也是排名靠前的,因此得进从一品荣禄大夫,兼湖广等处行省平章。
这之后,老朱想让华高继续参与南征,那夯货却找各种理由推却,最后只要了一个为大军北伐督送粮草的边缘差事。
上回吃错药,华高更是彻底撂了挑子,闲赋在家。
朱塬接着道:“祖宗登基后的前三年,华大人一直推脱各种差事,直到洪武三年,祖宗大封功臣,华大人虽然封侯,却拿到了六公二十八侯中最低的一份年俸,不仅如此,祖宗还只允许华大人后代将来继承他五分之四的俸禄份额,这在诸位可以世袭罔替的功臣中是独一份。”
老朱知道朱塬有特别想法,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道:“那夯货,不干事情,还拿甚么俸禄!”
朱塬顺着老朱语气:“正是感受到祖宗的嫌弃,没办法,洪武四年,华大人重新向祖宗要了一个修备广东边防的差事,去了南方。只是,不到一年,华大人就在巡视琼州时得急病而死。华大人死时依旧无子,追封为巢国公,后位列功臣庙第十一。”
老朱顿时沉默。
虽然不喜欢华高的懈怠惫懒,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位老兄弟的功绩,当年若不是有巢湖水师,他也不可能渡江拿下应天,建立当下基业。
朱塬打量着老朱表情,等待片刻,才又继续道:“祖宗读史,应该知道古往今来诸多名将的急流勇退,这其实是君臣之间相互成就的一个不错结局。对于祖宗来说,有将领愿意主动放下兵权,祖宗该是大加奖励,而不是嫌弃。”
说到这里,朱塬短暂停顿,让老朱消化一下,接着道:“这就是孙儿要说的。无论是文臣武将,为了国家长远稳定考虑,都不能长居其位。后世对此的解决方案有两个,一个是任期制度,当下其实也有,只是不全面。后世上至中书丞相,下到乡村里长,都是有任期的,而且往往还规定一个位置最多做几个任期。然后或升职,或调任,或辞退。另一个,是退休制度,后世普遍的退休年龄是六十岁,高位者或能做到七十岁,但无论如何,到了年龄,都要退休。这些制度的好处,一个是可以避免陷入僵化,通过不断更换新鲜血液,保持朝廷活力。另一个,就是避免尾大不掉。特别是军事层面,武将长期掌权,尾大不掉也就必然。若上位者不能时时警惕,将来难免兵戈相向。”
其实,这段话中,朱塬还隐藏着一个更上的指向。
只是这一点不能说。
至于将来老朱能不能自己领悟,朱塬觉得这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爱咋咋地。
突然穿越过来,前世该享受的都享受过,该经历的都经历过,朱塬的心境其实变得很淡,能舒坦地好好活就好好活着,哪怕活不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可留恋。
人生不过百年啊。
老朱认真听完,虽然又多了些新词,但他还是大致明白。短暂沉吟,左右看了看,起身走到窗边书案旁,拿了纸笔过来,一丝不苟地记下‘任期制度’和‘退休制度’两个关键词。
写完看了看手中这支精雕细琢的钢笔,乜了眼桌对面朱塬:“你这笔倒是比给我的还好。”
朱塬尴尬,又坦诚道:“孙儿知道祖宗节俭,怕送太好的挨骂。”
朱元璋也没生气,再次笑骂一句:“你这油滑性子啊!”
朱塬能感受到老朱心情不错,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下:“孙儿不是油滑,这是得体。再者,孙儿送祖宗的两支钢笔,只是看着简朴,其实也是极好的。要知这金属錾上花纹容易,只是个耗时间的问题。想要上漆,还要保证不轻易脱落,就很难了。孙儿还在让工匠们不断完善上漆工艺,打算作为传家秘方……”
见朱塬越说越来兴致,老朱打断道:“莫说了,你如此才华,耗在这些个奇巧之事上作甚?”
朱塬小小反驳:“祖宗,这可不是奇巧之事,都有大学问在其中。而且,后世有一句话,孙儿非常喜欢,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倒是像你做人,”老朱也来了些兴致,多问一句:“此话出自何处?”
朱塬道:“后世有四大名著,三本出自咱大明,另一本来自清朝,名叫《红楼梦》,这句话就出自其中。”
老朱听朱塬有意无意提起自家朝代出了三本名著,果然挺满意,倒是没有追问,而是又笑着指东打西:“这写《红楼梦》的,该也是个如你一样的油滑人。”
朱塬摇头:“祖宗这次可猜错了,其中有大故事呢。”
老朱没开口问,只是看过来。
朱塬道:“这写《红楼梦》的,名为曹雪芹,其所在曹家是当时清朝皇室的家臣出身,恰好也扎根在这金陵城。当时的康熙皇帝一生六次南巡江南,曹家接待了五次,前后花费了数百万两银子,因此导致家族衰败。到了曹雪芹这一代,已经落魄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他写的《红楼梦》,正是参照自家往事,记载了一个大家族从兴盛到落败的前后故事,开篇就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老朱听完,没有提及最后的诗句,倒是敏锐抓住其中一个点,不喜道:“这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比那隋炀帝还要荒唐了。”
朱塬摇头道:“错了,清朝的康熙和乾隆祖孙两个一生都是六次南巡,只看他们亲信的近臣都因此破家,可想而知劳民伤财到什么程度。但他们在史书上依旧是好皇帝。相比起来,孙儿刚刚提起的武宗,登基后也想要南巡,群臣谏阻,武宗生气打那些人板子,不小心打死了人,就消了念头,不再提南巡之事。但在史书上,武宗还是个几近于昏君的荒唐皇帝。”
老朱一时沉默。
朱塬很快继续道:“其实很简单,后世有一句话: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下也有类似的话语,胜者为王,败者贼寇。仅此而已。”
茶室内安静了片刻,老朱终于开口,摇头道:“莫再说这些无用话语。倒是你这么一提,俺又想起,说过了对下之道,再说说咱自家罢。你之前所说,要送俺五百年国祚,加上原本那二百七十六年,共是七百七十六年。若真有这七百七十六年,比那秦汉唐宋都要长了,俺也满足。只是将来,那子子孙孙的,不能再如你《天书》上所说,被人割麦子一样屠了,这些都想想。既然你来了这儿,将来也有你子孙在里面,谁也跑不掉,想想,想个结果给俺。”
老朱念念叨叨了一长串,朱塬却只觉得一只又一只乌鸦从额前飞过。
五百年国祚……
祖宗您还记得这事儿呢?
和自己亲亲的二十三世孙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吧!
老朱见朱塬微微张嘴一时无言的模样,冷哼一声,说道:“莫以为俺忘了,今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