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云黯淡下, 云越像轻捷的雨燕般掠过一片漆黑的屋宇。
寒风中,忽然响起嗖嗖嗖的几声,细小的镖如同淬了毒的刺, 从屋檐下射出, 如雨点般向那轻灵的影子袭去。
云越速度不减, 巧妙地左躲右闪, 在空中如随风翻飞的纸鸢,好几次毒刺都险险擦身而过。
“这小子身手不赖!”王戎斥退了手下, “让我来。”
他在空中紧追不舍, 手中的虎翼刀快如一道惊雷, 横空劈去,眼看就要将那轻灵的影子撕裂。
云越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刀锋,与此同时腰间长剑呛然而出,凌空刺去,只取王戎心房。
王戎心中一凛, 小看他了!
他被逼向后急撤,腾出空间后,抄手竟用两根粗短的指头截住了剑身。
云越抽剑, 纹丝不动。
这王戎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 狠劲和老辣不是云越能比的。他一招得手,就想去扯掉对方遮容的面具,不料那云越不退反进,在空中忽然轻巧地一转身, 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反手就直取王戎脖颈要害!
王戎竟被逼用刀背一挡,怒气暴涨,眼中的杀气陡然膨胀。他全然敞开大防,只攻不守,手中虎翼刀带着暴怒的摧金裂石之力,就要劈断那纤细的长剑和那持剑的人,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一声尖啸,王戎心下一顿,只见一道黑气快如疾风穿入他和云越之间。
云越身形随即微微一晃,回手拼了命一剑劈开王戎,就纵身跃入了围墙下的深巷。
王戎还没明白过了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容绪的声音淡淡传来,“大哥别追了,这箭上沾着毒,他腿瘦了伤,跑不远。”
然后他对旁边几个清凉观的修士道,“他逃进了九回巷里,你们这就去把他给我抓回来。记住,给我抓活的。”
“是!”
王戎看着那些修士纵入巷中的身影,有些扫兴道,“多管闲事,我正要拿下他了,何须你来插手!”
“大哥,你刚才浑然不防,我怕你中了那小子的套。”
王戎哼了声,“狭路相逢勇者胜,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那么多花花肠子。”
“大哥你还是这军人做派,什么事都非要分出个胜负短长,依我看,能达到目的就行,不管用的什么手段,反正人抓住了,是不会管你赢得光不光彩的。”
王戎皱眉,“刚才你用的是什么东西?如果射中的是我,反倒放跑了他?”
容绪闲雅地擦着手中的弩/机,就像那是一张优美的琴,边道,“这是摄魂箭,我煞费苦心弄到的箭头,找了朱璧居几位大师修复,看来还是不行啊。”
“摄什么?”
这时在屋脊上搜索的修士跳落院中,“先生,没找到箭头。”
容绪叹了口气,“继续找,给我仔细地找,别浪费我一支好箭。”
然后他耐心地对王戎解释道:“这箭头有秘术制成,会追踪目标,不死不休,所以我就是闭着眼睛发射这支箭,它都会追踪那个戴面具的小子,并射中左眼。但大哥的左眼……”
王戎摸了摸戴着的遮罩,有些愤懑,因为他没有左眼,所以这摄魂箭反倒不可能射中他。
“不过显然此箭没有修复好,不然不少掉一只眼睛,是不会让那小子这么容易离开的。但也无妨,他逃入一条死巷,腿上又中了箭,一会儿就会被抓来罢。”
“但若真射中左眼,你怎么保证他一定活着,怎么留活口?”王戎道。
“不能保证,但是事关大哥的安危,他能不能活下来,我就顾不得了。再说这箭发射我只用了五分劲,若真射中,他有一半可能活下来,”
“我不用你救,”王戎没好气道,然后又郁郁难平,“最好那小子活下来了,我倒是想看看此人到底搞是谁,此人在屋顶偷听你我谈话,居心叵测,我倒要看看是谁指使他的,你密室里的十八班刑罚让他走一遍,再硬的嘴也给我撬开了!”
容绪淡淡一笑,“大哥啊,我密室里都是风雅之物,没你说的那种东西。你想要拷问他,得费点劲把他带到盛京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在屋顶修士道,“先生。”
“有何发现?”容绪问。
那个修士一跃而下,手中拿着一小片切口整齐的布料,“在屋顶发现的。”
“哦?”容绪接过来。
王戎道,“怕是我跟他打斗之时,被我的刀风割下来的,你看得出什么名堂吗?”
容绪道,“光这京中,这布料的种类就不下几百种,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一见就识得。”
说着他把布料小心地收好,“此布料质地柔软轻薄,绘有暗纹,应该是上品之料,这种布料并不多见,我回头稍稍查验便能知道出处。”
“好!”王戎道,“既然这布料罕见,多半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此人的背景了!”
*** *** ***
云越不知道跑了多久,进入了一条黑黢黢的巷子。
云越这辈子怕是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巷子两边是大片低矮的土房,巷里污水横流,岔路纵横,遍地泥泞腌臜,冲鼻的异味让他差点熏混过去。腿上越来越尖锐的剧痛,反倒让他保持着神智的清明。
从小腿开始,阵阵隐痛慢慢变得清晰、锐利,就像无数根尖刺混入了血液中,虽然是寒冬腊月,云越的背心里已经浸透了冷汗。
他身后、两边的屋檐上,几个修士已经飞快得分头包抄过来。
但他的腿伤无法纵身跃墙,只能在这陋巷里兜兜转转,尽量靠这纵横交错的岔路甩掉追兵。但是伤口的剧痛一次次拖累他的脚步。
不行,他绝不能曝露身份。他心一横,握紧了手中的剑,实在不行就……
正当他心中起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时,忽然陋巷角落里的一扇低矮的小门开了,里面传来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这里,快!”
云越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矮身,就钻进了小门。
屋子里很黑,那女子的手中提着一盏豆灯,幽光下,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头发像男子一样扎了个发髻,显得极为干练。
她发现云越走路不稳,问,“腿能走吗?”
云越道,“没事,谢谢姑娘相救。”
“不是为了救你,只是我们讨厌那帮臭修士。”女子坦率道,
云越注意到她的用词,我们?……那么说这里还有其他人。
那女子带着他穿过屋子,后面是一条漆黑狭长的通道,也不知道七转八弯走了多久,忽然之间,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个开阔的堂屋。
那屋子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厅堂那般大,但是非常破旧,屋子里有几个男人正在干活,大多数看上去都筋骨强壮。
一看到那女子,一个胡子拉茬,面相凶巴巴的男人上前道,“阿青,这人是谁?”
那个叫做阿青的女子道,“被那群臭修士追着,我捡回来的。”
“客人,把面具摘下来。”男人说。
云越没有动,反问,“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冷哼了声,抬手就要去摘云越的面具。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那面具,一阵凌厉的寒光掠过,云越长剑出鞘掠起一阵寒风,男人一撤手,剑风刮过,差点将他的手指削掉。
“呦,还会咬人!”男人冷哼道,周围其他几个男人立即围了过来。
“行了!别欺负他,他受伤了,”那个叫做阿青的女子道,“我认识他,你们别疑神疑鬼的。”
她这话一说,其他几个男人一愕,然后互相交换了个颜色,那凶巴巴的男人说了句,“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这里带。”就走了。
看他走了,其他人也散开去干活了。
一个瘦猴似的男人打趣道,“青姐,莫不是你的相好?”
阿青踹了他一脚,道,“阿公在不在?”
“哦,在里屋教娃儿们识字呐。”
片刻后,云越跟着那阿青穿过几间对方杂货的屋子,来到一扇挂着暖帘的门前,里面传来了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阿青打了个招呼,就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什么事?”
“阿公,有人受伤了,我想你给瞧瞧。”
随暖帘掀开了,五六个小孩子欢呼一声,叽叽喳喳地一下子钻了出来。看起来是提前下课了。
案前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眉毛很长,几乎和胡须连成了一片。
屋里的光线昏暗,到处堆满了书籍纸张,几乎无处落脚,云越跟着阿青走进去,心道,这些孩子在这里读书识字也够艰苦地了。
阿青道,“被那些臭修士伤的,阿公你给看看。”
老者也不多问,就让云越坐下,然后掀起那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皱了皱眉,道,“阿青,箭头还在里面,给我取刀来。”
阿青取来了一个布囊,摊开后,里面有大大小小五六把锋利的刀片。
老者抽取一把小刀,把刀片在火上烤了烤,对云越道,“有点疼,你忍忍。”
整个过程云越没吭声,暗暗咬地牙根都发酸了,额角眉梢起了一层细汗,面具贴在脸上也不肯除下,让他透不过气。
箭头就剜了出来,老者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眉头皱紧,“不妙,这箭头有淬了毒。”
其实这一路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感,云越也猜到了这箭头淬了毒。他以前跟着萧暥也是沙场几来回,倒不是受不起伤。
他平静地问,“老先生,此毒可解吗?”
老者道,“好在你刚刚中毒,我这就配制清毒之药,立即给你解毒,你这腿还能保住。”
然后他对阿青说,“立即收拾一处床榻,去毒需要反复几次,大抵还要三五日,让这孩子先住下来。”
什么?五日?他今天就得回去啊!主公还在等他复命。
云越挣扎着站起身道,“多谢老先生好意,能不能先替我简单处理一下,我还要回去。”
“什么?”老者微微一顿。
什么事还能比自己的腿更重要?
阿青道,“阿公的医术很精湛的,他若让你洗毒五日,就一天都不能少,你这腿还要不要了?”
云越不想再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他只淡淡谢过那女子和老者,“两位好意感激不尽,但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了。”
说完他要紧牙忍着腿上的剧痛,勉强迈开脚步。
那老者叹气,“就是以后变成瘸子,你也要回去?”
云越没有回头,他要回去,他从来都没有让那个人失望过。
“真是讲不通了,好,让你走,我看你这腿怎么走。”阿青冷眼旁观道,“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做瘸子。”
云越不说话,默默掀开暖帘。
不料帘外忽然一股白烟腾起,他猝不及防吸进了一口,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刚才外堂那个满脸胡茬的男人面无表情一把托住了他的肩,道,“阿公,这人来路不明,没搞清楚之前,不能放他走。”
*** *** ***
冬日的天黑得早,萧暥从齐掌柜那里回来,处理了一些军机政务上的事情,秦羽前线的粮草要调配,灾民过冬的物资要安顿,还有尚元城的招商事宜也要一点点筹划起来,他忙得无瑕旁顾,不知不觉就已经天都快黑了。
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情,他疲惫得坐在案前揉着眉心,想起来,以往云越这个时候该回来复命了。
这两天,他让云越暗中查探容绪的背景。自从宝琼阁送他玉佩,到仙弈阁的雅集,他发现这个容绪作为朱璧居主人,在大梁的商贾圈子和士林中都颇有能量,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每天云越过酉时前必回,可是今天,天都黑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云越向来非常守时,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可云越机警敏锐,武艺又精湛,办事也向来牢靠,从来没有纰漏,他怎么会出事?也许是遇到什么情况延误了?
但是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萧暥心中越来越觉得觉得不安。
桌案上放着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主…主公,你、你气色不好,不吃一点,会、会撑不下去……”曹璋在旁边喃喃道。
萧暥的脸色很苍白得发冷,唇色浅淡地,看着有种柔和脆弱的错觉。
“你先下去休息罢。”萧暥打发他道。
曹璋默默闭了嘴,刚想转身替他收拾案头堆积的公文。
又听萧暥静静道,“去,把我的虎贲锐士都调来。”
“主公?”曹璋惊讶地看向他,那个人脸上已经是做出决定的神情,不容辩驳。
片刻后萧暥就利索地在虎贲锐士中挑选出数十名精锐,选的都是有潜入敌营刺探军机的吩咐经验,善于乔装密探,智勇兼备者。
萧暥道,“你们立即沿着云副将今日去过的地方暗中搜寻,一有消息,马上来向我汇报!”
“是!”
“还有,”他微微敛眉,“容绪的宅邸,给我暗中、重点查一查。”
窗外的雨声渐大,一点孤灯照着案头。苏苏趴在一堆公文案卷中蜷成一个球,它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徐翁看它毛实在秃的厉害,又不肯回窝里睡觉,只好如此了。
以往苏苏每天都是爬在萧暥床上睡的,只是今天萧暥没睡,它也只好跟着熬夜了,熬夜更掉毛……
到了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一份份密探的回报,就陆续交到萧暥手中。
城东没有,城西也没有,皇城没有,里坊街区里也没有,连东西市的废墟都摸排过了,还是不见踪影……
云越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天渐渐亮起来,雨依旧在下,萧暥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只是让云越去暗中跟踪查访容绪的背景,之后云越就失踪了,难道,容绪的能量大到这个程度吗?他把云越囚禁了?
云越的身份他不会不知道,他敢?还是,他有把握云越绝对不会再被找到?
想到这里,萧暥心下一凛,撑着桌案站起身,身形微微一晃立即被他抬手拂衣的动作掩饰过去了。
但是一夜未睡,心中又焦虑不安,他的太阳穴微微抽搐,胸口又开始作痛。
曹璋还是看出端倪,赶紧来搀扶他,萧暥摆摆手,“我没事。”
就在这时,最后几名派去容绪府邸暗查的密探回来了,萧暥立即推开他,脸色一紧,“怎么样?”
“主公,容绪的家宅里我们暗中都摸排了,没有踪影,不过容绪宅邸有一间密室,我们进不去,这间密室据说除了他,从来没有人进去过。非常诡秘。”
萧暥陡然暗惊,暗室?他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感。不会是……被囚禁了罢?
否则按照云越的性格,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复命的,这种忽然失踪,只有一个可能,他失去自由了!
萧暥心中骤紧。
……但这种情况就只有带兵搜家,强行破门而入了!
可是带兵搜容绪的家?如果云越并非是被容绪所囚,那么他这举动无异于和容绪彻底撕破了脸。
他皱起眉,冷静下来,沉默片刻,道,“曹璋,备甲!”
“主、主公,”曹满紧张道,“你的尚元城还要、要、容绪先生、帮、帮助、招、招商,你现在、跟他翻脸,我们就、就、前功尽弃了。”
萧暥淡淡道,“我不用跟他翻脸,我自有办法闯了他的密室。”
他容色苍凝如寒冰,眼尾斜红暗飞,夭矫绮魅,憔悴中竟是说不出的邪妄非凡。
曹璋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如果说有,那只有猎场酒醉那一晚,月光下,那双眼睛让他魂飞魄散的眼睛,眼梢上挑清如利刃,眼尾微红,好像在霜刃上挂一抹残血。
他的脸容透着阴森的俊美, “不管他容绪有多大能量,他是若敢动我的人,我必让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