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弈阁建在大梁城西的一座小山上, 和玉山不同,这座所谓的山是挖湖堆积出来的,山脚下就是一个人工湖, 唤做碧浪湖。
湖中有一座小亭, 是为留仙亭, 和山顶上的仙弈阁相映成趣。
正是冬日, 湖边有大片雪白的芦苇,在风中簌簌摇曳, 湖边有一片原野, 原野上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各种式样的都有, 古朴的,华贵的,别致的,车上五花八门的装饰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好像是刻意体现着车主人与众不同的审美品位。还有比较新奇另类的,比如牛车。
“这辆车是景康年间的罢, 啧啧,你们看啊,这车轼还是金的, 说不定是哪个皇族贵胄的车!”
萧暥好奇地看掀起帘子看了眼, 只见不远处的原上,几个青年士子围着一辆富丽的马车观摩闲谈。
原来这古人也好名车。而且景康年间的车,似乎还是古董车?
然后他就见容绪凑过来瞥了一眼,对他淡淡笑道:“将军, 那车是仿的,景康年间虽然富庶,但景帝不喜欢豪奢之风,所以并不会用黄金打造车轼,用的都是青铜。”
萧暥觉得有点意思,问:“容绪先生对于车也有研究?”
“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平生喜好为三,美酒,香车,佳人。”
然后容绪看着他,颇有深意微笑道,“如今也算是都有了,夫复何求。”
萧暥这才注意到他们乘坐的这辆车,坐席上铺着锦垫,连扶手,靠背,车壁都包裹着柔软的绢帛。
他想到一个问题,这车为何要包起来?
他用指甲微微挑起一处的绢帛,就露出颜色暗淡的车壁,隐约还见到上面烙有一戳小字。
仔细一看,竟然是写着‘景康三年,御工坊造。’
容绪解释道:“车子旧了,又舍不得扔,就包起来,凑合再用。”
萧暥心道,景康年间,皇家御制,这容绪的品味果然是低调奢华有内涵。这才是真正的古董车啊!
相比这辆车,他的那部移动办公室就简直是实用主义的简单粗暴。
果然,他们一停车,这些古代的车迷们就哗地一下围了上来,啧啧称赞。
容绪先下了车,然后回身优雅地替他挑起车帘。
午后的阳光倏地照了进来,照着他脸容如冰雪遥映,他迎着风眼梢微撩,浅媚如丝,若海棠春醉,似乎周围残冬的暗淡萧索,都瞬间柔暖明亮了起来。
围在车前的人群齐齐地发出一片抽气声。
容绪却看都不看那些人,更没有引荐的意思。在众人的瞩目下,他彬彬有礼地虚扶着萧暥的后背,引他往山庄的方向走去。
萧暥还在想,好像也太目中无人了,这是不是有点失礼?
就听容绪边走边道:“这些人都是不请自来,凑热闹的。不用理会他们。”
萧暥有些好奇,“凑热闹?”
这冬日雅集又不是上元灯会,要收到邀请才能参加,这能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容绪道:“他们还能凑什么热闹,一大半都是来看谢映之的。”
萧暥顿时恍然,这古代的名士大概就跟现代的明星一样,这些人在停车场等着围观谢映之呢,这大概就和现代堵在机场等着瞧一眼明星的追星族差不多了。
其实他和他们的目的差不多,都是为了见谢映之……
容绪微笑,“我猜明年此时,等在这里的人会翻一倍。”
萧暥奇道,“为何?”
容绪悠然道,“一半是来看谢映之,一半是为一睹将军的风采。”
萧暥:……
他回头瞥了眼山下挨挨挤挤的人群,无数炽热的倾慕的目光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看来这当名士还真不容易,还要注意公众形象啊!
“对了,将军取好别号了吗?”容绪问,
“哦,就叫子衿罢。”萧暥道。
他不知道古人取名字是不是有什么讲究,如果自己胡乱取了个名字,搞不好要贻笑大方显得没文化,所以倒不如借用纪夫子在安阳城给他的名字。
*** *** ***
仙弈阁是在山顶的一处人造的‘悬崖’边,说是悬崖,不如说有一个挑台,站在那里就可以眺望山下的碧浪湖,还有湖边越聚越多的人群。
阁前种着白梅,正是隆冬季节,枝头已有星星点点的繁花,穿行其间幽香阵阵。
雅集就在梅树下举行。
沿着人工开凿的曲水流觞的溪流,两边设有案几,案上有熏香,清茶,肉脯干果,和一些玲珑精致的点心。
此时,梅树下的案几前,山石边,水流旁,或站或坐,有三五文人聚在一起谈经论道,还有人在下棋,有人在抚琴,有人在绘画。
萧暥很敏锐地注意到,这些人似乎分为两拨,隔着曲水流觞,竟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左边的这些人,衣着大多或华丽,或奇异,不拘一格,有身披鹤氅的,也有穿胡服的,引得对面的几个衣冠楚楚的卫道之士几番白眼。
而右边的那些人明显循规蹈矩多了,他们或清肃,或淡泊,或温雅,走路也是施施然衣带当风。
萧暥走入梅林,两边的人不约而同都向他看了过来。
因为他这容色实在是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虽然容绪已经替他修饰过容貌了。曾经月照惊鸿的清利逼人,已经化作了温雨沉香般的妩媚柔宛,却依旧让人光看一眼就念念不忘,萦萦系于怀。
这边容绪正为萧暥一一引荐介绍几位匠作的大师,那边已经压不住此起彼伏的轻声低语。
“这俊美的青年是谁?”
“既然是容绪先生引荐,也是朱璧居的人?”
“我……我也想去朱璧居了。”
“住嘴!”
“今日方见,天下竟有此等人物……”
“比谢先生如何?”
“此人容色妍媚,怎么能和先生的高旷风骨相比。”
“就是,风姿妩媚,气韵邪美,乃祸国之相。”
萧暥有点无语,他招谁惹谁了?
而且,他?妩媚?这不是因为化妆了的缘故吗?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道尖刻的声音道,“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过人之处?”
萧暥回头一看,那是一个清瘦的文士,自称叫杨启,此人嘴唇又扁又薄,说话语速很快。
他不给萧暥回答的机会,紧接着又问,“辞章?丹青?雅乐?诗词?经略?棋弈?”
最后萧暥如实摇头表示,“都不会。”
他真的不会,这个可不能忽悠,如果他说会,人家立马来一句:来,走一个!
当场就要打脸的好不好?
杨启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轻蔑道,“能参加云渊先生的冬日雅集的都是高才之士,这位萧公子难道是靠着好模样进来的?”
他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嘘声。
容绪道:“子衿的本事,你们不懂,何必多问。再说了,即使真是靠好模样来的,又有什么不可以?”
容绪是朱璧居的主人,他这一表态,顿时全场就炸了锅了。
接下来双方的名士们你一言我一句,居然发展成一场辩论了。
萧暥目瞪口呆,果然这群名士打起嘴炮来战斗力超强,这都能吵起来?
他暗暗总结了一下,辩论的主题是能不能靠脸出名,以及怎么样的美貌才是绿色环保无公害的?才能算九州第一?
真是……无聊得可以了。
他来这里是办正事的。怎么就变成了引口水战了?
他真想干脆就告诉他们,再过几年等阿迦罗统一了十八部落,带着草原铁骑杀过来,到时候战火四起,中原都要沦陷了,你们还在这里吵架!吵架!
真想把他们扔到战场上溜一圈,看回来还在这里吵吵吵吗?
萧暥这段时间本来就体弱乏力,被他们在耳边闹得头疼,就对容绪道:“容先生,我到外面去走走。”
透透气……
可就在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时,忽而就见山门前有两人飘然而来。
年长的那位他有点眼熟,但记不起来是谁。那人一身白衣,相貌端严,气质雅正。
他身旁的青年则修长隽逸,一袭青衫烟雨色,正目光淡淡地向他看过来。
萧暥顿时怔住了。
*** *** ***
魏瑄是午后去找萧暥的,到了府上,问了徐翁才知道萧暥出门参加什么雅集了。
他想到萧暥最近气色一直不好,就到后厨去,想给他做点好吃的,等他晚上回来好好补补。
可他刚刚走进厨房,就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一道灰影仓皇地从窗户窜了出去,倏地一下掠到了墙后。
是那只灰毛小怪!
魏瑄立即一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不知道他是不是经常驭使黑猫的缘故,他的身手极为轻捷,登梁上檐毫不费劲,这大概就是无相所说的经常驭使猫会染上猫的习性吗?
但是那道灰影速度太快了,在屋梁间闪烁不定,魏瑄要铆足了劲才能勉强跟上它。
只见那小妖怪在屋脊上溜了一阵后,然后忽然左右一闪,非常娴熟地拨开一扇窗户,往里纵身一跳,就不见了。
魏瑄追到屋前,陡然脚步一滞……那是萧暥的卧室。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样私自进去,恐怕不大好罢……
看来这只小东西真是贼精的了,难道它是发现自己跟在它后面,故意钻进去躲避了?
魏瑄无奈,打算守株待兔等一阵试试。
屋子的前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
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些寻常的草木,生长得比较随意,看样子似乎是宅院建造前就在那里的野树。萧暥不是个讲究园艺的人。
所以这院子看起来竟然颇有几分野趣。
草丛中还有错落的‘假山石’,那些石头堆砌的没什么章法,估计也是原本就在这里,建造宅邸的时候就没有挪动。
魏瑄不由感慨,萧暥的这个宅子,根本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景观,简直就像是一个临时的住所,全然没有安居的意思。
他心道,等他跟着无相学完了秘术,有时间给他休整休整,住的也惬意些。
草丛边有几块乱石,魏瑄想着就在石头上坐下来,等那只灰毛小怪出来。
可是他刚一坐下,只觉得那石头晃了晃,竟微微往下一沉。
等等……莫非,下面是空的?
魏瑄心念一动,于是猫下腰,翻开草丛看去。
只见岩石和衰草之间,赫然出现了一个木盆大小的洞穴,看起来像是野鼠挖的巢穴。
借着天光,黑暗的土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
魏瑄赶紧翻开乱石衰草,这一看,当下就傻眼了。
只见这洞穴里堆满了黄灿灿的马蹄金,硕大的珍珠,晶莹剔透的玉石,血红的珊瑚,玛瑙。
这简直就是一个藏宝洞啊!
魏瑄翻了翻,还有些玉手镯,扳指,明显萧暥是不会戴这种东西的,所以肯定是从外面偷来的。
好嘛,看来这灰毛小怪不仅色,还是一只贼猫!
这洞穴挖得还挺深,挺能藏东西的,魏瑄又往下掏了掏,手好像摸到了纸张的纹理。
接着,在这些珠宝玉石下,他掏出了几本书。
确切的说,那是几本画本。魏瑄翻了翻,脸瞬间就绿了。
这是萧暥前阵子清理书房的时候,处理掉的不健康读物,没料到全被那只猫叼回来藏起来了。
沧岚山灰猫的模仿能力是很强的,这小妖怪把这些画本当做宝贝藏在洞穴里,想做什么?
魏瑄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把洞穴又掩盖回原样。
这个藏宝洞,再养一段时间,估计还会有更多宝贝。
他知道萧暥缺军费,这个藏宝洞就先留着,等到金银财宝存更多了,他再来把这只猫的小金库一锅端了,然后把这些东西换了钱,估计能给萧暥挣一笔不小的军费。
不过那几本画本,魏瑄就没收了。他一想到那只灰毛小怪藏着这些书,不会干什么好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