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朱家的后院,冒出阵阵米香。
不得不说,老娘真是个天才。
这些年,乱成了一锅粥,匪盗四起,流寇横行,就连清军都数次入寇,山东大地也没能幸免。
多年磨砺出来的生存经验,总结起来就是有备无患。
老娘在菜窖的旁边,又挖了个藏粮食的暗间。
平时在外面摆些萝卜白菜,黑乎乎,脏兮兮的,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好东西。而且由于门户隐蔽,就算下去了,也未必看得到。
要不是外面的人冲进来太快,来不及搬开外面的菜,老娘就躲进去了。
这个世道,愣是把一个家庭主妇逼成了生存大师,朱颐垣也只剩下哀叹了。
“老爷,你看这次乱子能有多久,咱们能躲过去吗?”老娘试着问道。
老爹顿了一下,默默低下了头,说不出口。
老娘急了,又下意识看向了朱颐垣,想看看这个长心眼的儿子,有什么高见。
沉吟片刻,朱颐垣缓缓道:“只怕躲不过去……清廷推行剃发,张家又为虎作伥,咱们能在家里躲多久?只要被人发现,那就没有好下场。我看咱们必须走!”
“走?去哪?”老爹问道。
朱颐垣低着头,绷着脸,半晌才道:“假如剃发,就能活下来,行不行?”
朱老爹大惊失色,儿子朱颐垣就是不想剃发,这才跳井的,现在又说剃发可活……这什么意思?
老娘可不管这个,板着脸道:“我还是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咱们三口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朱颐垣怔了好久,两世为人,他也不想死,干脆道:“那现在就剩下两条路,其一,是逃到一个清廷管不到的地方,不用剃发也能活着,这个难度不小。”
“其二,就是离开青石集,不用躲开清廷,但要离着张家远远的,今天他们派了那么多家丁帮着朝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有躲开他们的耳目,才能活下来。”
朱老爹微微一怔,他也不想死,儿子能看开,他也就不用顾及什么了。
“连应天都丢了,弘光皇帝听说被抓走了。咱们断然跑不了那么远,只能就近想个办法。”朱老爹的意思,也是避开张家。
朱颐垣初来乍到,还真没啥主意。
这时候又是老娘开口道:“我们家在兖州府倒是有亲戚,还有些家业声望。只要往南逃,就有活路。”
老爹听到这话,简直喜不自禁,“夫人啊,你可真是女诸葛,咱们家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娘哼了一声,“别扯没用的,这回逃出去了,你可不能再仗着宗室身份,无所事事了,日子只会越来越难,我一个人可撑不住。”
老爹脸涨得发红,连连点头,“我能写会算的,肯定想办法,跟你一起养家。”
朱颐垣也跟着道:“我,我也会想办法的。”
“你啊,能养好身体,别动不动跳井,吓唬你娘就行了。”
老娘无奈瞪了朱颐垣一眼。
既然决定走了,就必须收拾点东西,家里虽然被抢了,但是破衣服还能找到两件,口粮也不能少。
“老爷,你跟儿子去休息吧,他死里逃生的,早就累了,我去弄点吃的,准备妥当,咱们就走。”
朱颐垣有心帮老娘,但他确实虚弱地厉害,只能先去休息……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等他醒来,发现天色微微放亮,正是拂晓时分。
朱颐垣连忙坐起,稍微活动下胳膊腿,恢复不少,至少可以走路了,朱颐垣松了口气。拖着一个累赘,想跑也跑不远。
他到了院里,正好老爹也在。
“现在就走?”
朱老爹微微迟疑,不安道:“我怎么听见有马蹄声音,好像往这边来了。”
朱颐垣一怔,连忙俯下身体,耳朵贴着地面,确实,有马蹄声咚咚响。
难不成想跑都跑不了?
果不其然,这群人直奔朱家而来。
朱颐垣和老爹连忙往后面去,老娘也出来了,取米的时候,把地窖的菜搬开了,正好可以躲进去。
但是还没走几步,就有人冲进了朱家的门,来得实在是太快,根本来不及躲避。
“朱大人在吗?”
“朱大人在哪?我们头领要见你!”
朱颐垣听到这话,忍不住一愣,叫朱大人,似乎不像是恶意,但是也说不好……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在下谢迁,特来拜会朱大人,有紧要的事情商议。”
刚要逃跑,竟然有人来了,老爹脸色骤变,怎么办?见不见?
“还是见见吧,这么多人,也躲不过去。”朱颐垣绷着脸道,谢迁这个名字,让他感到了莫名的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朱老爹无奈,硬着头皮往前去,他本想让朱颐垣也留在后面,他一个人面对就够了。但是朱颐垣还是紧紧跟随,到了前院。
在他们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上百人,院里院外,都给挤满了。
为首一位,是个魁梧汉子,目光炯炯,杀气腾腾。
这个阵仗,着实吓了朱家父子一跳。
倒是那位首领跳下马,主动问好,“在下谢迁,冒昧前来。朱大人,背后的可是令郎?”
朱老爹忙道:“是,是啊。”
“他不是投井了吗?”谢迁疑惑道,他来之前,已经问过了村民,大家伙都见到朱颐垣投井,却不知道他又被老爹救了上来。
“亏了祖宗保佑,这孩子跳井半个多时辰,愣是没死。”朱老爹感叹道。
谢迁一听,忍不住多看了朱颐垣几眼,慨然道:“井龙王不敢收,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朱大人,咱们里面谈!”
朱家父子哪敢拒绝,“请,快请!”
朱老爹在前面,朱颐垣也跟着,将谢迁领到了客厅。由于抢掠,弄得乱七八糟,桌椅板凳也不全,朱家三口想跑,自然也没心思收拾,只能随便坐下。
谢迁也不在意,他屁股刚坐稳,就拿出了一个黄色的小本本,而后从容不迫念道:“肇泰阳当健,观颐寿以弘。振举希兼达,康庄遇本宁……朱大人,这是你家的族谱吧?”
爷俩都是一怔,这二十个字,确实是朱元璋赐给鲁王世系的,他们的宗室身份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只是谢迁怎么就得到了?
莫非说是谢迁的人,跑到他们家抢劫,把粮食财物都拿走了?
奈何此时此刻,爷俩也是敢怒不敢言,朱老爹声音颤抖道:“回谢头领的话,我们家确实是鲁王宗室,乡亲们都知道的。”
谢迁大喜过望,立刻道:“朱大人,我的手下无意冒犯,在这里我谢迁向你赔罪了。为了表示我的歉意,特有一份礼物奉上。”
说完谢迁一回头,只见他的手下捧来了一个盒子。
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朱老爹眼前一黑,险些昏倒。
幸好朱颐垣手疾眼快,连忙扶助,他也怒了,送一颗人头,算什么礼物?这个谢迁到底要干什么?
“朱大人,还有朱公子,你们好好看看,这到底是谁的脑袋。”
说着谢迁抓着那一根猪尾巴,把脑袋提了起来。
这时候爷俩才看清楚,此人年纪不大,正是逼着朱颐垣跳井的那个张家少爷张绪。
他死了!
昨天还嚣张跋扈,逼着朱颐垣跳井自杀的仇人,居然这么快就身首异处了。父子俩相视一眼,尽皆骇然。
谢迁笑着解释道:“朱大人,朱公子,这个张家承蒙大明皇恩,不思图报,反而抢着剃头,给鞑子当奴才,试问父老乡亲,谁不鄙视?昨天他带着人来青石集,谢某就调动弟兄,围攻大庄村。张绪带着人仓皇回救,我领着精锐弟兄半路截杀,把他的人冲散了,杀了好几十个,又砍了这个畜生的脑袋,当真是痛快!”
说起这段经历,谢迁是眉飞色舞,通体舒泰,起兵以来,总算干了一件大事。他这番话,算是彻底解开了朱颐垣的疑惑。
昨天张家的家丁,还有那些官差,逼着大家伙剃发,他们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退走的。
必定是谢迁出兵,把他们吓跑了。
如此算来,谢迁还真救了他们爷俩。
“谢头领高义,我,我感激不尽。”朱老爹连忙道谢。
谢迁又笑道:“朱大人不必客气,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昨天一队弟兄没有约束住,他们本是来攻打青石集的官府走狗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官府鹰犬没了,他们就……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在下查验抢来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个族谱,才知道在青石集,居然有大明宗室。”
谢迁说得含混,可朱颐垣听得明白,他手下的人,说好听点叫义军,说不好听还不就是贼吗!
难道指望这些人令行禁止,秋毫无犯?
显然不现实,青石集和张家的大庄村挨着,正好就有一群人跑青石集来抢劫,也是难以避免。
这里面乱七八糟的恩怨也真说不清。
倒是谢迁过来,不会只是送张绪的脑袋,给他们爷俩出气吧?
果然,谢迁笑着说道:“朱大人,当此之时,山东各地义军众多,民心可用,我打算拥立朱大人为鲁王,号令齐鲁豪杰,咱们一鼓作气,把鞑子都赶跑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