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渐晚。
火炉灭了,古楼子还剩下一块搁在炉外,白腾的雾气早已散尽,却无人来取用。
公输宇看向它,瞅了一会,眼角又瞟向柳如颜。
她正盯着最后这块古楼子兀自出神。
金不换也看了过去:“怎么,还在等人?”
柳如颜站起身,声音弱了些:“不等了。”
她来大理的消息放出去许久,他却迟迟不肯现身。
一个等不来的人,她又何须再等。
小镇清静,她闲来无事,做了些胭脂拿到集市去卖,挣点米钱。
如此又过了数月,她在街头摆摊时,听到有马蹄声急促,像是兵卒。
诺大的街道,一众士兵打马当先,黑压压的甲胄中,出现一顶步辇。
白底金纹,绣金鹏鸟,随着阳光洒入,透出一道静坐的人影。
那人坐如佛姿,指间挂一百零八颗砗磲念珠,白皙如玉,隐有佛光。
“听说新主年少有为,怎么就禅位为僧了?”
“君主出家,历为传统,想不到新君主这么快就遁入空门,委实罕见了些。”
人群外。
柳如颜注视着那一队人马逐渐远去,她不由地握紧拳,指节泛了青。
那个目空一切,傲睨万物的臭男人,竟然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出家为僧!
他凭什么让她朝思暮想!
他凭什么又斩断红尘!
将这一世的情缘断了个干干净净!
想起这些时日,她辗转难眠,没日没夜地想他、念他,不惜跋涉千里,寻一不归人。
再次相遇,他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与她擦身而过,跑去庙里作和尚。
柳如颜憋着一股气,回家收拾了几件衣物,匆匆就走。
公输宇望见她背影,全然不知所以。
“她刚才说啥啦?风太大,没听清楚。”
董轻弦眉头抖动:“她说,要去一趟无相寺,逮人。”
大理崇佛,建无相寺为国寺,历来君主都会入寺修行。
而君主禅位为僧,依律,须受戒七七四十九日,方能皈依佛门。
这天,无相寺涌进一队士兵,柳如颜趁机混进,来到一处院落。
院中,一丛丛银桂别样雅致,萦着淡淡的佛香,繁花深处,有人坐在窗前,徒留一道背影。
风吹云动,静谧之中,传来一阵铃声,声声入耳。
她循着铃声望去,却见一串海贝做的风铃,在风中微微打着转儿。
屋内之人亦是一回眸,隔着铃,瞥向窗外。
她迅速矮下身,躲进了暗角。
“主上,先前之事,是我做的不对,这都过了这般久,主上就原谅凌风一回吧。”少年苦求着说。
沈晏初睨向他,眼中古井无波:“你犯过何事,须我原谅。”
凌风挂着笑,挨了过来:“之前主上让我打探消息,后来,晋阳城沦陷,我未能及时禀报此事,让主上好一顿罚。”
沈晏初默了一刻。
再次记起时,恍若隔世一样的遥远。
“此事已无轻重,不需再提。”
凌风终于笑出声,搓了搓手心:“也就是说,咱往后还能追随主上,为主上效力?”
沈晏初面色不改,淡淡道:“你若能潜心修行,皈依佛门,亦可。”
“我才不要出家!”凌风立马苦脸,“主上这般的弃江山,叛师门,可是为何?”
沈晏初不语。
凌风自顾自地说:
“莫非,主上是在顾忌无婪师祖?”
“为了摆脱牵制,不被师祖炼作活人傀儡,所以主上才想到了禅位为僧?”
“但也不对呀,师祖已经失踪许久,主上又怕他作甚!”
“难不成是因为主上被情所伤,干脆就剃度出家?”
“那个柳姑娘也真是够绝情的。”
沈晏初誊写经文,对凌风视若无睹。
凌风杵了半天,见沈晏初波澜不起,仿佛脱离了红尘之外,没有半丝喜怒。
他叹了声气:“还是柳姑娘在的时候好,起码那时,主上朗如日月,让人心生仰慕。哎,哪像现在这副样子。”
褪去了七情六欲,还是个人么?
凌风揪起眉,不由得悲从心间来。
傍晚,有小沙弥送来斋饭。
凌风从食盒里捧出碗碟,看到一碟绿油油的凉瓜。
他一拍脑门,竟然忘了跟僧人交代,他家主上,最恶凉瓜!
凌风兜着碗,正打算将这碟子找个地方给扔了,背后却伸来只手,接过菜。
沈晏初静默而坐,凌风便亲眼看见他食下凉瓜。
“不觉苦么?”凌风错愕。
沈晏初低语:“果腹之物,谈何为苦。”
一碗毕,凌风准备再添点。
“不用了。”沈晏初放下碗筷,径直走向蒲团。
凌风嘀咕着:“吃这么点儿,哪够饱呀?”
沈晏初阖住眼,不再看他。
凌风干杵了一会,以前他唠叨时,主上还会嫌他聒噪,要撵他出去。
哪像现在这样,对他毫不在意。
凌风兀自神伤。
残月初升。
凌风抱着食盒,退出房舍。
他忽地面目一凛,喝道:“鬼鬼祟祟的,给我出来!”
树丛中,冒出一个人影,仔细看时,又觉得面生。
那人僧衣僧帽,留着青丝,是个初入佛门的俗家弟子。
那人施了一礼,恭敬道:“小僧来取食盒,惊扰到了施主。”
凌风大大咧咧的,把盒子一递:“拿去。”
那人捧过食盒,朝里面看了几眼,问:“莫不是这寺里的斋饭不合口,贵人怎吃得不多?”
凌风感叹:“哎,主上哪有什么口腹之欲。”
那人抿住唇,神色戚戚的,竟比凌风还显得忧心。
凌风默想——不愧是佛门中人,慈悲为怀,对他家主上甚好!
隔日,小沙弥过来送饭。
凌风揭开食盒,绿菜葱花,颜色煞是好看。
其余还有水磨豆腐、凉拌小菜、鲜菇白汤,像是花了不少心思在这些菜里面。
闻着味儿,都觉馋。
凌风把碗碟呈出,笑着说:“这无相寺的斋饭倒是极好。”
沈晏初走近桌案,凝着菜,有些晃神。
他端起碗,不发一言。
一碗毕,凌风再给他添饭时,沈晏初没有再推拒。
晚间,小沙弥送来的是一碗面。
沈晏初依旧不言,默默吃完面,望着空碗出神。
“做这碗面的人,并非白族。”他忽而开口。
凌风也觉奇怪:“不像是大理的面食,倒有点像河东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