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滩走回村落,已是子时。
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此刻却灯火攒动,所有的营帐皆被挑起,火光下,映照出一张张或惊恐,或胆怯的脸。
柳如颜皱着眉,视线扫过巡逻的士兵,最后落到迎面走来的白芷身上。
“这么晚了士兵们还在搜什么?”她问。
白芷面色凝重,牵着她的衣袖就往营里走,待进了账子,才出声道:“前不久有人夜袭军营,杀了一名士兵,就连白某差点也……”
他适时顿住,瞧见沈晏初迈进营帐,他立即语气一转,故意扬声道:“就连白某也险些遭到毒手,幸而有惊无险,最终让我化险为夷。”
柳如颜望向小白,哑然失笑,耿直如他,想不到也会有争强好胜的一天。
果然,是个男人都不喜欢被人说不行。
沈晏初嗤笑一声,看到白芷眼底暗藏的锋芒,语气漫不经心:“既然药仙已无大碍,那位行凶作恶的歹徒又去哪了?”
柳如颜不禁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这账里的温度变冷,凉飕飕的,透着股阴风。
白芷喉头一哽,眸光闪烁,声音更是犹如蚊呐:“那人,让他的同伙给救了。”
话一说完,就背过身去,捧起桌边的药舂就是一顿鼓捣。
柳如颜暗自腹诽,别看魔头言语不多,但句句都能呛死人,白芷还是道行太浅了……不过话说回来,难得能见到白芷吃瘪,真是有趣得紧啊。
她凑近白芷面前,眯起眼儿,瞅着药舂:“在捣药呀?”
白芷点头:“是薄荷和甘草。”
柳如颜托着腮,又凑近了几分,盯着他清雅俊秀的面庞,拿手掌替他扇起凉风:“捣药很热呀,怎么连脸色都是通红?”
白芷惶然站起,如同受惊的小鹿,睫毛扑簌簌地眨动,本就臻白如玉的脸骤然现出一抹红晕。
“没有觉得热,用不着替我扇风。”
说着,他又走到帐子角落,尽量避开她的视线。
柳如颜哦了一声,一脸的可惜之色。
沈晏初彻底看不下眼了,出声打断两人:“士兵的尸体存放在哪?”
白芷神情肃然,再次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请随我来。”
死去的士兵被安放在一间杂物房,几人进屋时,便看见正中央盖着的白色麻巾,其下,是一具人影。
“死因为何?”柳如颜当先走向尸体。
白芷甚至来不及阻拦,就见她将白巾揭起,将死者从头到脚地展露出来。
他不由一愣,印象中这位女郎君虽不怯弱,但此情此景,又何止是剽悍可以形容的。
见她直视自己,白芷才徐徐说道:“死者弱冠之年,身上无搏斗伤痕,致命伤在颈部,为一刀毙命,皮肉翻卷,伤口深三寸,宽一寸半,上宽下窄。”
柳如颜将死者颈部拨开,见伤口不仅深可见骨,几乎刺穿了整个喉管,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通常杀手作案,惯用刀刃抹开颈部动脉,甚少有一刀捅进喉咙的。
若是初犯,更不可能做到像凶手这般快、狠、准,不偏不倚扎入血管,如此的干脆利落。
“在哪里发现的死者?”她头也不抬地问。
“尸体刚发现时是在账外不远处,死者肌肉松弛,尸斑呈淡紫色,由此可以推断,凶手是在亥时作案。”白芷沉声说道,末了,又想起件事来,“白某刚发现尸体时,他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柳如颜手中动作一顿,仰起头:“这些士兵还能饮酒?”
白芷却摇头:“这倒是没有明令禁止。”
“怪不得能够一招毙命。”她兀自说,“先灌醉了再杀人,倒有点像那凶手的作风。”
“看出什么眉目了?”白芷问。
柳如颜略一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附近的各个路口,有没有派人去巡逻?”
“自然是有。”白芷肯定回复,“凶手在逃逸之后,士兵们沿路设防,听闻衙门里的捕快也会过来。今晚动静闹得这么大,想必凶手不敢再轻易现身。”
“既然凶手敢杀大夫,定是不想让疫症的事情水落石出。”柳如颜将布巾盖回原处,抬脚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
白芷以为柳如颜打算出去抓人,熟料她一脸诧异地回头:“大半夜的,难道不用回去睡觉?”
白芷:“…………”
一旁,沈晏初也起身站定,紧随她身后。
白芷看傻眼了,这孤男寡女的怎么能够同宿共寝。
他用手一拦:“沈兄请留步!”
沈晏初驻足,且听他继续说:“今晚不如宿在白某的帐内。”
沈晏初看着他,一双寒目冷冽若冰:“夜里不太平,我要替柳如颜守夜。”
白芷一愣,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他,就差脱口而出:你待在人家姑娘那里才叫不太平吧!
“以沈兄的风姿和身手,绝不可能供人差遣,你待在她身边究竟有何目的?”
屋内昏暗,暖金色的烛光勾勒出沈晏初俊逸的眉眼,他默了一瞬:“我前尘忘尽,唯有他能让我生出几分熟悉,若不待在柳如颜身旁,又该去哪?”
“失魂症?”白芷眼底浮上震惊,伸手替他把脉,“你经脉受损过?”
“记不清了。”沈晏初淡淡地说。
白芷出声感慨:“幸而阳脉受损并没有伤其根本,需要慢慢调理才能痊愈,容我开几副药方,一年之内应有起色。”
“多谢。”
沈晏初难得态度谦和,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刹那间的风华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又是那副傲睨万物的清冷姿态。
直到最后,白芷眼睁睁地目送他步入营帐。
这才想起——沈晏初最终还是与姑娘同宿,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沈晏初走进帐子,瞥见她神态宁静,似入梦乡。
他仰面躺在她身侧,一双漆黑的眼渐渐放空。
回忆如雾,淡薄如素。
其实他抗拒想起过去,似乎一旦忆起,就会打断这份难得的平静。但内心深处又一直有道声音,犹如执念,恍若枷锁,无时不刻地催促着他重拾记忆。
恍惚之间他腰身一重,垂眼便看见她循着热度拱了过来,两只冰凉的小手贴在他胸口,沈晏初想起那句“我睡相不好”,一时失笑,将她扒拉下来,重新掩好被角。
沉沉夜色中,他睨着她睡颜,想起那日初醒,他前尘忘尽,却独独识出她身上戴着的荷包。
他随身也带了一个这样的荷包,歪歪斜斜地绣了个“颜”字,应是她早年所赠。既是故交,他便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