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停在罗泉镇的街口,李书贤提着东西下了车。罗泉镇也叫“罗泉井”,曾经是一个位于三县交界处的繁华小镇,它建在沱江的支流珠溪河畔,掩映在连绵苍翠的群峰峡谷之中。据传三国时,诸葛亮率兵南征曾扎营此地,恰逢久旱,挖出清澈可口泉水,井口似箩筐大小,故名“箩泉井”。
李书贤站在公路上往下看,镇子的形制宛若一条正月里舞动的游龙。他慢慢走在罗泉镇青石条铺成的巷道里,看着周边优雅而古朴的民居,感受到当地古老而淳朴的气息。
许正阳给他的地址是罗泉镇盐神庙旁,他问了下当地人,知道盐神庙坐落在子来桥东头的河东街。
珠溪河静静地流淌在小镇之间,然后穿城而过汇入沱江。李书贤顺着河边来到盐神庙,庙门前由青石板铺成的一十三步石梯,斑驳的石梯上记载着盐神庙昔日的辉煌。
庙的两边有好几家卖豆腐的摊位。罗泉豆腐,是用罗泉溶洞的泉水浸泡大豆制成,它硬而不老,软柔鲜滑,晶白细嫩,余香留长。罗泉豆腐在当地知名度非常高,所以镇上好多人家都以做豆腐为生。
李书贤站在盐神庙前,细细打量着眼前卖豆腐的人家。他今天穿的是便装,站在庙门边并不引人注意。
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许淑华的容貌发生了一些改变,但李书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银月一般的脸庞明显变瘦了,原本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加的大了,时不时皱起的眉头昭示着她现在的生活过得并不愉悦。
李书贤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今天她的生意并不太好,过了好一会儿才卖了寥寥几刀豆腐。一个模样清秀的小男孩乖巧地坐在豆腐摊边的小凳子上,埋头认真地在看书。
初春的阳光晒在庙前的空坝上,空气中有一种慵懒的味道。许淑华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会儿应该没人来买豆腐。许淑华从摊位下拖出一张小板凳,挨着小男孩坐了下来,从他手里接过书,指着上面的内容讲给他听。
李书贤从大门的阴影下走了出来,慢慢沿着空坝的边上踱到许淑华的豆腐摊前,低头装着摆在摊子上豆腐。
许淑华抬眼瞟见有人站在自己的豆腐摊前,急忙放下书,站起身来问道:“大哥,买豆腐吗?来几刀?”
李书贤站直身,望着眼前的许淑华,目光中透出一股浓浓的思念。
许淑华看着眼前这个青年男子,一下愣住了。
“书贤,怎么会是你?”过了好半天,淑华才讷讷说出这句话,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见过我哥了?”
“嗯,正阳哥跟我说起了你的情况。”书贤说。
“那是他要你来看我的?”许淑华平静了下来,淡淡地问道。
“也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看你的。这几年我在西藏当兵,不知道你的情况,我要是知道了,早就来看你了。”李书贤急迫地说道。
“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带着孩子卖豆腐的寡妇。”许淑华自嘲地一笑。
“淑华,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让人听了好生难过。”李书贤有些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说些什么。“淑华,咱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有什么困难,我自然是会极力帮助你的。”
“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我自己靠卖豆腐能养活我们娘儿俩。好了,你看也看了,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说着她别转身去,不再看书贤。
“淑华,我这么远来看你,确实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就是心里记挂你,担心你过得不好,想来看看我能帮助你些什么。”李书贤认真地说道。
“我说了,我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我求求你了,别再来了,我谢谢你的心意。”
李书贤愣在豆腐摊前,他来之前设想过各种见面的情景,却全然没想到和淑华的见面会是眼前这样一种情形。
过了好一会儿,见许淑华没有转身的意思。李书贤把给淑华带的东西轻轻放在豆腐摊上,低声说:“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我有时间会再来看你的。”
“我说过了,你不用来了。”李淑华没有转身,淡淡地说道。
李书贤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盐神庙,今天阳光灿烂,春风顺着河边轻轻吹拂着,李书贤感觉这春风吹在自己身上,却像寒风一样刺骨地冷。
回到家里,李书贤心力交瘁地躺在床上。晚饭时分,书良回来叫他去吃饭,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便对书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在家躺一会儿,不想去吃饭,让书良自己去吃。
书良见他情绪不对,也没多问,给他带上门,独自去公社食堂吃晚饭去了。
吃完晚饭,书良从食堂给书贤拿了两个大馒头,还有一缸子菜回来。李书贤虽然不饿,但还是起床来把饭吃了。
书良等他吃完饭,这才问起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心事重重的。李书贤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跟弟弟说许淑华的事。
“书良,你还记得你淑华姐吗?”书贤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把今天的事跟弟弟说说。
“嗯,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我还在水塘救过她一命呢。”书良点点头。
“她现在过得很不好,今天我去看她了。”书贤低下头,有些难过。
“这个事我大概知道一点。”书良平静地说道,李书贤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你既然知道先前怎么不跟哥说一下呢?”
“村里二丫的嫂子就是罗泉的,有次二丫跟她嫂子回娘家,在镇上看见过她。二丫说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在镇上卖豆腐。也没见她男人在身边。不是,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过得好不好自然有家里人关心,你操哪门子的闲心。”书良不解地问道。
“书良,你还不知道,她男人早就死了,只留下个孩子,如今他们娘儿俩就在罗泉靠卖豆腐为生。”
“啊,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当年她结婚的时候我们还见过她男人呢。我还记得他样子长得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这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了呢?”书良觉得有些意外。
“她男人以前参加过国民党的干训班,后来被政府给镇压了。”
“啊!原来是这样的。我就说嘛,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书良惊讶地张大了嘴。
“唉!你淑华姐为了孩子不被拖累,和她夫家断绝了关系,一个人独自在罗泉卖豆腐为生,这几年生活过得着实艰难。”李书贤说着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正阳哥不管她吗?”书良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正阳哥当然是想照顾她,淑华毕竟是他亲妹妹。只是当年这门亲事恰好是正阳哥给她说的,她心里难免对正阳哥有些怨气,所以你淑华姐这些年一直不肯接受正阳哥的帮助。”
“没想到淑华姐现在是这么个情况。这么说来,咱们还真是应该去看看她。”书良想着小时候对自己很好的淑华,心里也觉得她有些可怜。
“对呀,所以今天我就抽空去罗泉看了看她。唉,没想到,淑华居然不想见到我,你说她这究竟是为啥呀?”李书贤叹了口气,心里烦躁,端起桌上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顺手把碗重重顿在桌上。
“这我怎么知道。”书良想了想,没想出个头绪来。
兄弟两沉默了一会,书贤忽然一拍桌子,发狠地说道:“我明天还去,我就不信了,还有克服不了的难关,老子冰山雪原都闯过来了,还会被这小小的困难难住。”
书良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李书贤,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哥,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要乱来呀。”
“你胡说什么,我是堂堂的人民战士,怎么会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呢?你不要瞎想,我就是想帮帮你淑华姐。”李书贤一脸正气地说道。
“恐怕不只是这样吧,你是不是听说淑华姐的男人死了,心里该不会是有什么小心思吧?”书良知道哥哥和淑华姐之前互有好感的事,觉得哥哥这是有旧情复燃的想法。
书贤没回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哎,哥,那可不行,我是不同意的。”书良见李书贤这个态度,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哥哥在想什么,急忙开口表明自己的态度。
李书贤紧皱着眉头,看着书良问道:“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她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你是还未娶亲的男子,这就不配了。更别说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部队军官,她却是反动派的家属,这更是哪儿跟哪儿都不配呀。这事儿,你想都不要想,赶紧打住这个念头。”
“书良,你这个想法不对,我是找老婆,又不是找革命战友,哪有那么多配不配的。再说了,做人要有良心,以前你淑华姐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
这回轮到书良沉默了,但很明显,他依然觉得罗泉镇上那个卖豆腐的小寡妇配不上自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