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美站在沧州西城头,望望白茫茫的天色,北风呼啸,片片湿冷的雪花簌簌落下。
“啊嚏—”
潘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揉通红的鼻头,搓搓双手,朝掌心呵出一口白气。
“娘嘞,还未立冬,天咋就这么冷!”潘美暗自嘟囔。
城楼下传来横海军兵士的哄笑声。
“哈哈~潘都头昨夜又去洗头了!还一不小心着了凉!”
“就是不知,潘都头是洗大头还是洗小头?”
“潘都头是精壮汉子,肯定大头小头一起洗!”
“潘都头!改日洗头也叫上弟兄们!”
“哈哈~~”
潘美气急败坏地趴在女墙边,探出头朝城墙下大骂:“你们这帮瓜怂,有种的一个别跑,老子下来撕烂你们的鸟嘴!”
兵士们大声哄笑,开始齐声高唱:
“黑松林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吃草,但见潘美来洗头~~~哈哈哈~~~”
城下路过的百姓纷纷笑出声,朝城头上看来。
不远处的巷子里,跑出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娃娃,追逐打闹间,也在用童稚的嗓音,高唱着这首歪诗。
不知从何时起,这首歪诗变成了民谣,广泛传唱于沧州城。
主人翁潘美之名,也随之成为沧州城第一大名人。
潘美气得哇哇大叫,攥紧拳头用力锤在墙垛上。
朱小子,倘若还能相见,老子一定要把你的屁股揍成八瓣!
“潘都头,有一骑直奔西门而来!”
角楼上传来警戒兵士的呼声。
潘美一惊,赶紧往城外望去,只见西南方,有一骑士纵马狂奔而来。
此人坐下黄骠马,身穿布甲,腰悬朴刀,背负长弓,马钩子上还挂着箭壶,身材高大,骑术精湛,绝非寻常武人。
“拦下他!”潘美朝城下守卫大吼一声,戴上铁盔挎上佩刀,匆匆下城楼。
赶到城门洞时,骑士已经被一队横海军兵士拦下。
见到潘美,大汉翻身下马,抱了抱拳头,并未说话。
潘美打量他,见此人白面大耳,身材雄壮,器宇轩昂,不由暗惊,如此人物,只怕不凡。
“你要进城?从何而来?可有公验?”潘美抱拳回礼,沉声询问。
大汉从马背包袱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潘美,笑道:“这是开封府开具的路证,请查验!”
“赵匡胤,洛阳人,从开封来的?”潘美翻看,路证不假,有开封府大印,一路北来还有滑州、邺都、洺州、冀州等地的关印。
“正是!”赵匡胤笑道。
潘美又仔细核对路证上描述的本人形貌特征,与眼前的白面大汉完全对的上。
“到沧州有何事?”潘美将路证还给他。
赵匡胤接过放回包袱,笑道:“投军。”
潘美点点头,与他猜测的一样。
如今,沧州是河北北地,唯一没有被契丹大军攻破城池,屠戮百姓的地方,边地军民都在广泛颂扬柴荣和天雄军之名。
天雄军威名赫赫,柴牙帅声名卓著,不光城中百姓流民踊跃报名参军,就连附近州县,每日慕名而来,希望投在柴牙帅和天雄军麾下的好汉也是络绎不绝。
潘美这些天见多了想要投军的人,只是赵匡胤竟然是从开封赶来,衣着样貌俱是不凡,像个官僚子弟,这样的人物潘美倒还是头次见。
“阁下想要投军的话,可以先到南城招募点报名,等候安排即可。”
潘美示意赵匡胤可以进城。
赵匡胤又道:“某想求见柴牙帅,还请都头行个方便,派人为我引路。”
潘美刚要转身回城,听到他的话却是停住脚步,扭头嗤笑道:“每日来投军的,十个有八个都想见柴牙帅!”
赵匡胤皱眉道:“某并非说笑,当真有要事求见柴帅!”
潘美不耐烦了,先前对这威武汉子还有几分好感,现在却以为,他也是那种打着投军的幌子,实则想借天雄军之名浑水摸鱼的纨绔子弟。
“老子也没跟你说笑,想投军就老老实实去南城报名,否则的话,骑上你的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少跟老子在这添乱!”
潘美牛眼一瞪,没好气地叱骂,嫌恶地挥挥手。
赵匡胤放下手,牵上缰绳,淡淡地道:“不劳烦都头了,某进城自去寻找便可。”
说着,赵匡胤牵马准备绕过潘美入城。
“嘿~拦住他!”潘美气笑了,手一挥命兵士将他拦住。
“都头这是何意?”赵匡胤强忍火气,冷冷问道。
潘美斜瞅着他,冷笑道:“若想去天雄军打秋风,老子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你们这帮纨绔,真以为这天下城池随你们进出?想见谁见谁?你们这帮蛀虫进到军中,就是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
潘美咂巴嘴,朱秀时常挂在嘴边的顺口溜,此刻他学起来倒是感觉无比顺嘴、贴切。
赵匡胤目光一沉,扫视将他围住的兵士,压住火气道:“某与你说不通,请让开!某手里有举荐信,柴牙帅过目后便知某的来意!”
赵匡胤牵马要走,潘美反手扣住他的肩膀,大喝:“站住!”
赵匡胤目光倏冷,猛地曲肘朝潘美手臂狠狠撞去。
“好胆!”潘美大怒,同样曲肘相迎,两条手臂如生铁般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潘美倒退三步稳住身形,牛眼瞪大又惊又怒。
赵匡胤身形一晃,后撤一步站定,目光泛起几分讶然。
“咣咣~”一片拔刀声响起,兵士将赵匡胤团团围住。
“就算是开封府尹亲笔写的举荐信,到了沧州也得按规矩来!给老子擒下这厮!”
潘美狞笑,抽出长刀。
赵匡胤后撤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高声喊道:“我有天雄军行军参谋朱秀所写举荐信!”
潘美正率领兵士冲上前,闻言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都给老子停下!”潘美双臂张开,大吼一声拦住兵士。
“都头,他好像说有秀哥儿写的信?”一名兵士小声嘀咕,其余兵士纷纷点头,都听到了赵匡胤的喊话。
潘美瞪大眼,狐疑地道:“姓赵的,你再说一遍?”
赵匡胤一手按刀,满脸戒备,另一手将书信高举:“这封信,乃是天雄军行军参谋朱秀所写!”
潘美将刀扔给部下,大踏步走过去:“拿来我看!”
赵匡胤将信交给他,潘美看看封皮,当真是朱秀那独一无二的笔迹。
“还真是朱小子的手笔!”
潘美黑脸又惊又喜,兵士们都将手中武器放下,一个个凑上前围住潘美,他们大多不识字,却似乎很想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赵匡胤看看众人神情,眼里有些迷惑。
一封书信而已,就让这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汉对自己放下敌意?
那位黑脸都头,铜铃牛眼里流露出浓浓欢喜。
那些兵士,嘴里议论着朱秀的名字,显得很兴奋。
“好啦好啦,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都他娘的是误会!”
潘美大咧咧地嚷嚷几句,兵士们嘻嘻哈哈打闹说笑,将雪亮长刀收入刀鞘。
有兵士为赵匡胤牵来黄骠马,有兵士冲他露出憨厚笑脸,刚才的剑拔弩张不复存在。
赵匡胤暗暗松口气,连连抱拳致谢。
“走吧,我带你去刺史府见柴牙帅!”潘美将书信还给赵匡胤,笑哈哈地拍拍他的臂膀。
“有劳!”赵匡胤赶紧道谢。
潘美满不在乎地道:“往后你投在柴牙帅麾下,驻留沧州城,咱们也算半个袍泽,无需客套。我叫潘美,大名府人,在横海军当个小都头,叫我老潘就好。”
“潘都头!”
赵匡胤稍显犹豫,如此市井之气浓重的称呼他叫不出口,觉得太过随意。
潘美撇撇嘴没说什么。
两人跨上马往刺史府并排而行。
“潘都头为何一看书信,就对某态度大改?不再怀疑某的来意?”
赵匡胤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潘美斜瞟一眼,嘴角忍不住上咧,伸手往城中一指,粗声大笑道:“不只是我,你拿着朱秀写的信,在这沧州城,找任何一个军将、官吏,别人都会对你笑脸相迎,奉若贵宾!再说,你有朱秀写的举荐信,我还有何好怀疑的?”
赵匡胤大感惊讶,失笑道:“这又是为何?”
潘美咂咂嘴,黑毛大手指指街上行人:“因为朱小子是这座沧州城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这些人,包括我,可能早就变成契丹人的刀下鬼了!”
潘美竖起三根粗手指,黑脸肃然:“沧州城有三位大恩人,符大娘子,柴牙帅,还有就是朱秀。”
赵匡胤越发惊讶了,也越发好奇,朱秀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得像潘美这种行伍滚刀肉,都对他惦念不忘,将恩情牢记在心。
刚要追问,刺史府到了,潘美翻身下马,带领赵匡胤入府,径直往公衙大堂走去。
柴荣正在召集部下商议军务,张永德站在大堂门口迎接。
潘美将书信交给张永德,压低声嘀咕一番,张永德略一打量赵匡胤,点点头转身进了大堂。
“何不等柴帅商议完军务,再呈送不迟?”赵匡胤低声道。
潘美咧嘴笑了笑,没说话。
片刻后,十几位天雄军部将鱼贯出大堂,张永德走出来,微笑道:“柴帅有请!”
潘美道:“你进去吧,我就不去见柴帅了,等安顿好了,别忘记请我吃酒!”
赵匡胤连忙道谢,目送潘美离开,跟着张永德步入大堂。
主位桌案后,端坐一位朱袍青年,正在聚精会神的翻看书信。
赵匡胤站定,匆匆一瞥,视线下移,心中忍不住喝彩:“当真如朱秀所言,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赵匡胤拜见牙帅!”
柴荣阅罢书信,带着几分急切问道:“你和朱秀在洺州碰面?他一路可好?”
赵匡胤愣了愣,没想到柴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询问朱秀的事。
“回禀牙帅,九日之前,在下与朱参谋在洺州城偶遇,相谈甚欢,结为友人。朱参谋他甚好!”
赵匡胤如实回答,至于问朱秀好不好他想起了在康家羊肉铺子,朱秀狼吞虎咽,大口吃肉的模样,应该还算好吧
柴荣露出笑容,点点头:“那就好。”
打量一番堂下站立的大汉,柴荣淡笑道:“既然是朱秀举荐,本帅就收你入天雄军,暂时做个都头,你可愿意?”
赵匡胤再度怔神,这就同意了?都不问问他的家世来历?也不派人试试他的身手?还一来就给个都头?
太草率了吧?
赵匡胤深呼吸,压下心中波澜,单膝跪地抱拳大喝:“卑职赵匡胤拜见牙帅!多谢牙帅收留!”
柴荣微笑道:“你先下去歇息吧。永德,你带他下去安排。”
张永德领命,带赵匡胤退出大堂,往天雄军驻地而去。
路上,脑子还有些发懵的赵匡胤再也忍不住,问道:“敢问张统领,柴牙帅为何如此轻易就同意收留我?”
张永德看看他,平静地道:“有朱秀写的举荐信,牙帅当然会将你留下。”
赵匡胤张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苦笑摇摇头。
看来史匡威说的一点不错,朱秀在柴荣心目中的地位,远超他的预料。
“难道牙帅就不怕书信有假?或者朱参谋是受我蒙蔽,才写下的举荐信?”
赵匡胤苦笑道,还是觉得仅凭一封书信,就让他顺利进入天下强藩,天雄军的麾下,有些太玄乎了。
只怕他父亲,堂堂护圣军都指挥使的亲笔信,也没有这样的效果。
张永德脚步顿住,神情认真且严肃地看着赵匡胤:
“第一,朱秀的字迹独特,风骨天成,牙帅自然不会认错。
第二,你说朱秀受你蒙蔽嗯,此种情况不会发生,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要说赵匡胤被朱秀忽悠诱骗到了沧州,张永德百分百相信。
可要说赵匡胤骗朱秀为他写下举荐信,这就呵呵了。
天下间,谁能骗得了那个小滑头?
张永德心里默默想着。
见赵匡胤还是一脸困惑,张永德微微一笑,宽慰道:“你且安心留下便是,其他的莫想太多。你能得朱秀举荐来投军,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那小子不敢拿这种事戏耍牙帅,所以牙帅相信他的眼光。”
赵匡胤默默点头,抱拳认真地道:“可否请张统领为我讲讲,朱秀在这沧州城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张永德抬头望望阴沉沉、寒风凛冽的天空,轻声道:“那就要从数月前,一个火罐开始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