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第一缕晨光纳入眼中，黎舞失去了意识。
片刻后，坚硬的地面无声地裂开一个口子，抢在火焰之前，温柔地将她吞没。
山的泥土蠕动起来，隔绝夺命的高温，昏迷的女人落入地下黑暗的空洞，落在一个毛发柔软的脊背上。
“阿青，我接住她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嗯……”
营地帐篷下的地窖里，族长领着阿丽亚长跪在神龛前，正虔诚地祈祷。
“请上天保佑武神平安无事。”
每说一遍，两人就在头顶上方用力地击掌，然后左手握拳置于心口片刻。
就这样周而复始，孜孜不倦。
直到一只披着青灰长毛的独腿小牛顶开地窖地板的泥土钻出来。
半人高的独腿牛落地就化成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迅速从身后成年长毛牛的脊背上，把黎舞接下，小心摆在地上。
“天呐！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大牛有点羞愧：“对方有炸弹，我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因直面自爆炸弹的伤害，女人身体的正面遍布细小肮脏的伤口，登山服融化后又凝固，紧紧黏在她红肿的皮肤上。
机械腿的表皮已经全部损毁，骨晶支架也扭曲变形，凭着接驳处残存的黏膜绷带才不至于脱落。
而她的另一条腿，似乎整根腿骨寸寸断裂，弯曲出一个骇人的弧度。
相比肉眼可见的外伤，这种情况下，更致命的还有是身体里面无法直观看到的内脏伤害。
众人忧心忡忡，却也手足无措，虽神明回归，但是她的信众对她知之甚少。
祖辈们流传下来不少关于神的猜测，均是简陋模糊，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神的力量与信徒的量质息息相关，神力过度损耗超过负荷，就会损毁神明尘世的躯体，让她进入轮回。
而对于武神而言，这世间她真正的信徒已经不多了。
山鬼少年木木地戳了戳她的脸。
“她真的是武神吗？为什么那么弱，我觉得她快要死了？”
成年牛用尾巴抽了一下他的后脑：“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婆婆闻言脸色大变，当机立断道：“总不能坐以待毙！阿丽亚，给自航器换上能源，我们尽快把她送到镇上的急救中心去……”
鬼怪的直觉是天生敏锐的，如果阿青说黎舞快死了，那就真的是……
阿丽亚不敢继续想下去，马上攀着梯子打开地窖的门。
门外的帐篷里，却出人意料地站着两个陌生人，也不知两人待了多久，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阿丽亚看着两人的着装，觉得很眼熟，仿佛和黎舞身上的登山衣是同一个设计款式。
阿青却说了一句让几人放下戒备的话：“他们的身上，有神的力量。”
光脑上两人的定位几乎重合，华霖关掉监听，皱着眉头，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光，看着地窖中央躺着的，黑炭似的女人。
这个晚上，该听的，不该听的，他都听到了。
相信与不相信，似乎也没这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她好像快挂了。
阿丽亚看了看一语不发的男人，冲出帐篷往自航器跑去。
华霖则顺着梯子，下到昏暗的地窖里。
居然这么一会功夫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这个骗子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只要烧掉符箓，不管天涯海角都会赶来。
如果人都死了，还谈什么以后呢？
把六张纸符都塞进她枯瘦的手里，华霖掏出打火机，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全部点燃。
他握着她的手，快速又坚定地说：“我把力量还给你。”
火焰顺着纸张，爬过两人的指缝，钻入黎舞的掌心。
慢慢地，从两人交握的指间，华霖感受到她逐渐回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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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舞坠入一个无限趋近于真实的梦境中。
时光回朔，天地易换，她回到了属于南泽荒野的黄金时代，也见到了阿夔和另一个在梦境中的自己。
看着年幼的阿夔正不服管教地撅蹄子，黎舞忍不住笑出声来。
细细想来，那是她生命最风头无二的时光。
彼时，她刚斩尽荒原的邪鬼猛兽，收服整个九黎部落，是南蛮泽州独一无二的神明，当之无愧的霸主。
没有战争，杀戮暂时消失，武神每天的烦恼是大祭司汇报的信息太过枯燥繁琐，进入青春期的坐骑不是特别听话。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南边涂山氏的诸多挑衅，加上她隐约想要逐鹿天下的野心，诸神的权柄之争本就不可避免，不如让她先发制人。
于是，荒蛮战争顺势开启。
一开始，她攻城略地，战无不胜，缴获无数战利品与俘虏，氏族也随着战争的胜利兴旺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诡异的旱灾又将之前累积的所有优势归零。
轩辕氏的神明确实比她更多几分心计，她也得承认接连不断的胜利让她心生轻慢。
兵不厌诈，成王败寇。
最后，她燃烧神魂，战死沙场，才给残存的氏族留了一条不宽的后路。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
黎舞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些她的身后事。
看来这梦境的主人并不是她，而是阿夔。
后来，轩辕氏信守承诺，在翼望山附近圈了一块地，供九黎部落剩余的子民休养生息。
战争结束，百废待兴，然而失去神明的庇护，众人都活得心灰意冷。
大祭司不断地鼓励各族长老，让他们不要放弃希望：“神明一定会在众人的祈求中再度降临。”
可是，很多人已经等不了了。
黎舞死去的第三年，在轩辕氏的主动拉拢示好之下，九族中最后归降武神的北黎族宣布脱族易神，选择更贤明的统治者。
第十年，在秋收集会上，除了武神本族，其余七部明确表态，整个南泽荒野愿意接受轩辕帝的管辖，不顺从者也不勉强，自行离去即可。
黎羽族在大祭司与夔牛的带领下，带走所有部落中不愿意变换信仰的子民，离开南泽荒州，准备开辟新的疆土。
临走前，大祭司忍痛剥下阿夔腹部整一块毛皮，制成一面战鼓，与轩辕帝尘世的祭司袁氏私下交易，交换在宝库中蒙尘已久、无神青睐的武神之翼。
无人相送，背离世代生存的故土，他们向西走入从未探索过的山野。
艰苦跋涉了一个月，众人终于远远离开轩辕氏的领域，在大雪封山之前，找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山丘。
在这里，阿夔遇到了山鬼白泽，找到了自己的终生伴侣。
第三十年，无儿无女的大祭司老死在神龛前，新的祭司接替她的位置。
“信仰不绝，神力不灭，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始终坚信，有一天，武神会回到族群中来，带领我们走向新的辉煌。”
第一千年，毛发灰白的夔牛自知寿数将尽，时日无多，召集山上所有的子孙后代，宣布临终遗言。
“神明曾为氏族付出所有，汝等绝不应让她徒劳无功。”
“世代供奉，不应有粟，吾不喜。”
它苍老浑浊的眼睛，慢慢转向黎舞意识所在的方向。
“我不知她会在何时、从何处、以何种方式重新出现，我希望在那个日子，大家可以认出她，告诉她，这里就是她的家。”
“如果她还记得那些前尘往事，请告诉她，我们这些年很过得去，战败的事情大家都有份责，让她不必耿耿于怀。”
“如果她不记得了，你们也不必多言，只需告诉她是上一代神明的事情，大家以史为鉴未来可期。”
“真希望她能在和平时期归来，这样她就可以尽情在乡野田间斗鸡走狗，做一个快乐无忧的稚童……就让她如当年的我一样。”
妖兽的身体逐渐化为点点荧光，风将之吹向黎舞的方向，她张开双臂，哭着将它们拥抱。
这是阿夔给她编织的，为了治愈她的、独一无二的美梦。
“阿夔，不要离开我！留下来吧，这世间已经没有我原本认识的人了，别只留下我一个人啊！”
“你永远不会孤单，我的血脉会传承下去，我的后代就是你的家人……很快，这世间会诞生新的夔兽，它会知道我们的故事，你就把它当成我，我将永远陪你身边。”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萤火恋恋不舍，化作羽翼渗入她背后的伤口。
风吻不干神明的眼泪，无边的旷野中，她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