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寒月,京郊西南方去地三十里的大胜关大胜港,被秦淮新河一分为二的关口,一伙刚刚忙碌完的力夫聚在四处漏风,却放置了一个炭炉供暖的草棚里面。
“日月不见,天无斗光。”
“你们说这场雪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停下来?”
力夫中为首的一人,目光深沉的向着只有了几层茅草和芦苇席搭起来的草棚外的落雪。
这些力夫都是同出于大胜关附近的村子里的百姓。
大胜关最早可追朔至宋时,当时的朝廷再次建造烽火台,设立巡检塞。而后,前元增设水驿,取名大城港,有着连通长江南北货运的作用。
等到了至正二十五年,明军在此设伏,一举击败了陈友谅征讨而来的数十万大军。也正是因此,朱元章才将此地更名为大胜港。历来都是应天城的江防上游的要塞以及货物中转的重要港口之地。
资源流通的地方,人口便会聚集的更多。
大胜关周边的百姓,平日里在家耕种田地,空闲时就会到大胜关来做力夫的活计,为家中多挣些钱钞米粮。
原本,往年冬天因为节庆的原因,大胜关都是接受来自长江上游各地运送过来的货物,虽然频繁,但量也不算太多。
只是最近十来天,大胜港都是停船装货,每日都有无数的粮草物资被发往长江上游,却依旧频繁。
和领头力夫同出一村的另一人长叹一声:“整整十天,这雪就停了三天,昨天好不容易停了半天,一晚上就又开始下去来了。”
又有人轻叹道:“不然朝廷为啥要在咱们大胜关发那么多的粮草出去,肯定是上游的府县也都遭了灾。”
“陈大哥,我家有在京军当差的亲戚,他都说了,朝廷这一次连他们京军都用了。这灾啊,怕是不小,咱们这些人现如今不过是讨个活口,多挣些钱。可要是灾情一直不能好,咱们这些人会不会有事啊。”
便是仗着家中有在京军当个小旗官的亲戚的力夫开了口,脸色颇有些忧虑的看着被称为陈大哥的领头力夫。
陈胜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铁锹铲了一铲最劣质的煤炭送进了火炉里。
原本橙黄色的火焰,一瞬间就变小了很多。只是很快,一道道火红的光亮就从煤炭下来钻了上来,很快的就将刚刚放进去的煤炭给点燃。
陈胜走到了草棚门前,探头看了一眼外面还在搬运粮草货物的其他村力夫们,随后转过身,看着自己村子里到大胜关上来的力夫们。
他就站在草棚的门下,忽的压低声音道:“昨日我家那该死的婆娘,花了三十文钱去庙里上香。庙里面的大主持私底下和我家婆娘说,这雪啊,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
“啊?”
“这雪停不了了吗?”
“那得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一时间,草棚里的力夫们皆是面露惶恐。
他们虽然有着在大胜关上做事的路子,能赚些钱粮可家中的田地才是根本的东西。
要是这场雪一直下下去,等过了冬来年开春之后,指定是要发水的。
那在京军有个亲戚当小旗官的力夫蹭的一下站起身:“陈大哥,嫂子是去哪座庙上的香?”
陈胜应了声:“就咱们村南边罐子山上的寺庙。”
那有亲戚在京军当小旗官的力夫脸色立马变得煞白起来:“这座庙可是灵的很,主持都说了这场雪不会停,想必是会成真的。”
“这可怎怎是好啊……”
“明年咱们村子的田指定要泡水了!”
“还田泡水?咱们村子说不准都要被长江里头涌上来的水给冲了。
”
“那咱们怎么办啊?”
“这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在咱们江南下这般大的雪?”
“……”
一时间,草棚里七嘴八舌的乱糟糟一片,人人都面露不安。
他们没了大胜关的力夫活计,还能在家里耕田养活一家老小。可要是连田都没了,房子也没了,那一家人就灭了活路。
陈胜看到同村的力夫们都不安了起来,脸上便带着深沉的哀叹:“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不定是老天爷觉得咱们江南该受这个灾,所以才会降下这场雪。”
这话就像是此刻在火炉里被烧的通红的煤炭,忽然被人给夹起来丢进水盆里,然后整个水盆都像是炸开了一样。
顷刻间群情激奋。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降下这场祸事!”
“这又不关我们的事,凭甚要我们受灾啊。”
“我家每旬都要上山上香,最虔诚了,我家不该受这灾。”
“我们没做错事!”
“……”
“定是官府做了错事,才会招致这等天灾降下!”
忽的,也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然后整个草棚里都安静了下来。
站在草棚门下的陈胜更是冷哼一声,瞪眼训斥道:“大胆!你不要命了?不要命,也别连累的我们溅了一身血!”
说完之后,陈胜并没有给这些人开口解释的机会,而后转过身将脑袋伸到了草棚门外,似乎是在确认了外面并没有人之后,他才缩回脑袋。
长出一口气,陈胜又重重的冷哼一声:“这样的话也就在咱们自家人面前说说,要是出去了,就是砍头的罪名!”
那位有亲戚在京军做小旗官的力夫却是哼哼着站起身:“真要是因为老天爷,不是官府做错了事,难道还能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
骂骂咧咧的说了一句,这人转过身看向众人,目光阴森的低声道:“别忘了,咱们可都是京师的百姓。依我看啊,不光是应天府做错了事,连朝廷都有可能做错了事!那些读书人读的史书上怎么说的,朝廷和天子做错了事,老天就会降下灾祸来警醒他……啊……”
“彭!”
陈胜已经是满脸铁青的窜到了这人身前,伸出一手紧紧的抓住对方的领口,另一只手攥成沙包大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了对方的脸上。
那有亲戚在京军当小旗官的力夫,嘴角立马渗出血水来。
这人也不气愤,而是鼓动了一下舌头,低头吐出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然后昂着头直视着沉声:“陈大哥,我没有说错!就是朝廷的错!”
陈胜几乎是被气的三佛出窍,恨得是牙痒痒,挥动着拳头就又要砸在对方的脸上。
幸亏这时候,周围的力夫已经是纷纷起身围了过来,好几个人将陈胜给抱住,更有一个人重重的抱住陈胜那条已经挥舞起来的手臂。
“陈大哥,三虎不过是在咱们这些人面前说说这话,又没在外面说,你就别揍他了。”
“是啊是啊,都是自家人,说了也就说了,还能有人给传扬出去?”
“其实……我觉得三虎说的也没有错。戏文上不是还说过,以前有天子因为灾情,写了那什么什么书的,然后灾情就会消失。”
“对!罪己诏!”
“皇帝是天子,做错了事,老天就会用这些灾祸来提醒天子,要他改正过来,然后就会收回灾祸,天下又会太平了!”
“陈大哥你就放了三虎吧。”
“……”
草棚里七嘴八舌的,意见在瞬间统一了起来。
陈胜看了眼被自己攥在手中的陈三虎,冷哼一声,将对方重重的推倒在地上:“这次给你个教训,免得出去胡乱说话,连累了咱们陈家村。”
被扔在地上的陈三虎,低着头伸手擦去嘴角的血渍,脸上却是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而扔下陈三虎的陈胜,则是转过头看向众人,长叹一声:“三虎这狗嘴里那什么官府、朝廷、天子做错事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当真了。天子带着咱们这些百姓立起大明,这些年说不上家家富足,可也没有真的就吃不饱肚子的时候。”
只是这时候,在场陈家村的力夫们哪里还会听了这话。
有人撇撇嘴:“我就觉得三虎说的没错,陛下要是写那什么罪己诏,说不定这雪就能立马停了。”
又有人立马附和道:“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
“要不然戏文里也不会有这么一出戏了!”
陈胜瞪大了眼:“都不要命了吗!陛下那是圣天子,那就是圣人。圣人还能做错事,有错了吗?”
“圣人怎么就不能有错了?”
陈胜恨得是牙痒痒,正要开口,继续提醒这些人的时候。
草棚外面却已经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而后,便是有人在外面冲着草棚里喊话:“陈家村的人,歇够了没有。来船了,快出来搬货装船!”
陈胜立马抬头应了一声:“来了来了。”
回了话之后,陈胜看向众人:“都快去码头上,记住我说的话!”
众人连连点头:“晓得那些话不能在外面说。”
说着,这些人便缩着脑袋,双手揣在兜里,顶着风雪出了草棚。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之后,陈胜这才转过身,看着已经爬起来的陈三虎:“今天的事情办的不错,回头记得去庙里领了钱,偷偷的藏起来,等过上些日子再拿出来用。”
陈三虎点点头,冷笑一声:“你说他们会信吗?”
陈胜伸手对着陈三虎的脑袋拍了一下:“你管他们信不信,只要咱们给事情办了,能拿到钱就行了。”
陈三虎嘿嘿一笑:“等这件事情办好拿到钱,我就托亲戚,给咱们运作到去交趾道的名单里面,带着家里人带着钱,到南边买上几块地过上快活日子。”
陈胜这时候也露出了掩不住的笑容:“走吧,去码头上。”
……
入寒月,越十日。
在应天城皇城大内,拥有着无数重峦殿宇的皇宫里,有这么一片建筑,显得很不起眼。
进了午门,往前是内五龙桥和奉天门,穿过奉天门就是奉天殿。
而若是进了午门,不再往里走,而是转向东边,穿过左顺门,北边就是文华殿和更后面作为东宫的慈庆宫。
有文华殿和东宫在,整个左顺门后的其他建筑就显得不那么惹人注目了。
只不过,在文华殿正南面,却也有着一排就靠着皇宫宫墙建造的宫殿和屋舍。
从东边的东华门开始数起,分别是古今经籍库、香库、内承运库、文渊阁。
此刻的文渊阁里,香碳被烧的通红,传递着一丝丝的暖意。
然而,聚集在文渊阁里的大明六部三法司各寺衙门堂官,却是有些坐立不安,甚至只觉得一股股的寒意从脚底、心底升起。
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此刻正手捧着一份奏章,站在诸官前,面对着坐在百官前面的太孙。
“以上,凡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沿长江两岸府县,目下皆大雪连绵。”
“山东、河南三司奏报送到,言明两道今冬严寒,却并无落雪,民间有谣言生,言此乃地有害,则天灾降。”
“山东都指挥使司奏报,山东道境内似有白莲教贼人出没,问奏朝廷,能否抽调淮安、徐州、开封、大名等地卫所配合山东都司严查地方。”
“九江府奏报,百姓屋舍为大雪压垮,现今只能居于府县之城,望朝廷尽快调拨粮草钱钞赈济。”
“武昌府奏报,调请粮草赈济。”
“徽州府奏报,黄山有大雪崩塌,掩埋村落无数,百姓哀嚎,请朝廷赈济。”
一项项从地方呈奏入京,被解缙总结出来的有关洪武二十七年长江两岸雪情的内容,被他一一报了出来。
这一条条的请求朝廷赈济的奏章,就像是一座座的大山压在在场百官的身上,不少人脸色艰难的吞咽着嘴里的唾沫。
朱允熥靠在圈椅上,静静的注视着这些朝臣们:“都听到了?臣民不知上苍之威,以为在南方当官就不会遇上大雪生灾了吗?洪武二十四年浙江道雪灾的事情,难道都忘了?”
这话让人有些摸不清,到底是在骂地方上那些官府,还是在骂文渊阁里的人。
翟善目光转了转,便拱手道:“幸得太孙贤明,及时调拨钱粮煤炭,解地方之危,救百姓苦难。”
文官扛把子开了口,其余人便纷纷应声附和:“太孙贤明。”
朱允熥悄无声息的撇撇嘴,目光看向低着头的兵部尚书茹瑺:“应天城现在还留有多少京军?”
被点了名的茹瑺,抬起头看向太孙。
距离今冬南方的第一场降雪,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二十来天里拢共只有那么五六天没有下雪。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今年这雪怕是难停下来了的。
卫戍在应天城内外的十多万京军,也终于是被全体调动了起来。
而正是因此,沐英等军中功勋武将们,如当初在通政使司衙门的承诺一样,统统都登上了应天城各处城墙坐镇,护卫京师。
茹瑺拱手,沉声开口:“今日一早,一万京军官兵,已于龙湾码头登船,顺游而下往杭州府仓调运粮草。现今,应天城余有京军六万。”
朱允熥沉吟起来,倭国那边现在有两万京军坐镇,交趾道那边常升手下领着三万京军。
去掉现在留在应天的六万人,二十万的京军已经调出去接近十万兵马了。
掌握了京军调动的最新情况,朱允熥转而看向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的户部尚书郁新。
“户部。”
郁新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臣在。”
“长江两岸,现今有多少府县受灾,-户部有详细的数目吗?从杭州府仓调运的交趾道粮草,现今调运了多少,户部是否也有数目?寿州、宁乡、萍乡三地的煤炭,又有多少发送到地方的?”
朱允熥一丝不苟的将一连串的问题怼到了郁新的脸上。
郁新不禁裹着大袖抬手擦了擦额头,喉头吞咽了一下:“臣……臣启禀殿下。现有受灾府县共有两百二十三,严重的有三十四处,百姓屋舍倒塌或道路堵塞难以连通。
余下府县,则仅限于严寒,长久下去或会出现缺衣少食的局面。
户部以调拨杭州府仓八十万担粮草,三地百万斤煤炭。而后只要雪情不停,户部便会一直调拨粮草煤炭赈济地方。
目下灾情严峻,不过所幸有殿下先见之明,于灾情崩溃之前,调拨粮草,辅以朝廷兵马,如今朝廷才能从容应对。”
这就是一声经营仕途的人啊。
最后还不忘点明功劳是谁的。
朱允熥笑了笑,在众人以为已经渡过这一关,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忽的再次开口:“诸位臣工皆是我大明肱骨,自是心系我大明社稷黎民的。今冬雪情,至今已有二十余日,地方上的百姓现今生活到底如何?诸位可曾知晓?
孤每每捧读史书,入目皆是百姓艰难,若逢似如今之灾,便是要卖妻卖子卖地卖屋,只为一口活命的吃食。不知今岁,地方上是否也有此等之事出现?”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是斜身靠在椅背上,默默的注视着眼前这些人。
刚要松口气的官员们,不由浑身一紧。
这个话题可是太不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