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大明朝洪武年间,竟然会有刺客在京师重地,京门之处刺杀当朝见过皇太孙?
眼前的鞋底愈发逼近。
朱允熥脑海之中的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整个人就已经向着一侧倾斜过去。
刺客是不可能用鞋底来杀人的。
耳边刮过来的风,掠动着朱允熥的鬓角发丝,只是还不等他调整在马背上的位置。
却只听一声闷响。
自己身下的战马,两只前蹄一软,向着前面颠簸欲倒。
战马稳住了姿态,然而朱允熥却因此彻底失去了控制,整个人面朝天空的翻落马背,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摔在地上的朱允熥,来不及多想,本能的反应就是双手护在胸前,整个人在地上打着滚滚向远处。
这时候,不论是跟随朱允熥从交趾回京的官兵,还是今日出城迎接护送太孙的禁军官兵,都已经动了起来。
一阵兵戈铁甲阵阵作响。
然而,下一刻。
朱允熥便听身后传来了一道脚步落地的闷响。
而后,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本王前来迎接我家侄儿,尔等意欲阻拦?」
这是?
朱允熥心中一惊,顾不得自己这个时候的窘态,赶忙在地上驴打滚的爬了起来,满脸不解的回头看向站在战马边上的秦王朱樉。
一众从周围冲上来的官兵,这时候也分辨出了秦王殿下,手中握着刀枪,一时不知该如何拿这位竟然当街‘刺杀,太孙的王爷。
朱樉今天则是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靛青常服,只是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愤愤,目光阴沉的盯着因为落地打滚,而满身尘土的朱允熥。
他撇撇嘴,嘴上调侃道:「走了一遭交趾道,听闻你还拿了破大罗城的首功,虽然还算机警,却也不过如此。」
这时候,跟在后面的朱高炽和朱尚炳带着一帮自家兄弟也赶了过来。
朱高炽和余下的兄弟们躬身作揖,目光不解的看着竟然当街脚踹朱允熥的朱樉:「侄儿见过二伯。」
「儿子拜见父王。」
朱尚炳更是满头雾水,不知自家老爹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尽然在今天干出这等糊涂事情来。
朱允熥看着还在调侃着自己的老二叔朱樉,只能是无奈的苦笑着伸手拍打身上的尘土。
啐了两口跑进嘴里的尘土,朱允熥上前,挥动衣袖,躬身作揖。
「侄儿见过二叔。」
「今日侄儿回京,不知二叔因何事,尽然如此兴师动众的前来接侄儿回宫。」
说完之后,朱允熥不忘张目看向四周。
还好,因为有禁军清场的缘故,外金川门后面这一截道路周围并没有百姓出现。
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明显还怒气冲冲的朱樉,便是疑惑不解。
自己也没有干什么对不起二叔的事情啊。…
不过是带着他家老大去了一趟交趾道而已。
朱樉哼哼两声,走上前就将手扣在了朱允熥的肩膀上,裹挟着对方继续往城里走去。
朱允熥脸色平静,回头看向朱高炽等人,给了一个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眼神,便低着头任由老二叔折腾。
朱樉瞧着周围还心生惶惶不安的官兵,哼哼着道:「还是老子精明,要是带着棍子来打你,只怕这些人就要直接乱刀砍了咱。」
朱允熥低着头,呵呵的笑着:「阔别经年,侄儿和二叔数年不见,二叔欣喜前来迎接,这些人又怎么会对二叔动粗。」
朱樉停下了脚步,瞪着眼皱着眉盯着朱允熥。
一直看到朱允熥心里发毛。
他便胳膊用力,直接将朱允熥给夹在了胳膊下面,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另一只手按在朱允熥的脑袋上,便是一阵恶狠狠的揉搓着。
直到朱允熥整个脑袋发束凌乱,呆毛乱起之后,朱樉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然后继续裹挟着朱允熥往前走。
「你小子,二叔被你给害惨了啊!」
忽的,朱樉咬牙切齿、悲痛不已、痛心疾首、情感动容、欲哭无泪、幽怨无比的咒骂了起来。
朱允熥眨眨眼,一缩脑袋,就从朱樉的胳膊下脱离控制。
然后一脸正色的盯着朱樉,郑重其事道:「二叔,侄儿可是在交趾道待了足足一年都,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您要是这样说,我可就去爷爷那里告状了!」
朱樉顿时便吹胡子瞪眼起来,双手叉在腰上。
这两人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朱高炽、朱尚炳和老朱家的堂兄弟们,并着宗人府、礼部的官员,也都纷纷停在了远远的地方。
事情很是不对劲。
秦王殿下于皇太孙回京之日,在京门处以鞋底怒击皇太孙。
这事情想想就很有问题,处处透着古怪。
还是离着远远的,莫要被殃及池鱼,做了无妄之灾的好。
听到朱允熥要去老爷子面前告状。
朱樉不但没有露出慌张,脸上竟然还露出笑容,更是放声大笑起来。
只见他大手一挥,挺起胸膛,眼神斜视着朱允熥,挑动眉头,挤兑道:「去!你现在就去!咱要是说一句求饶的话,咱就不是老朱家的爷们!」
「你要是不去,你就是个怂货!」
「咱回头每天都踹你!下次,咱还不会挑没人的地方,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踹你!」
朱樉一下子就骂骂咧咧了起来,一副当街泼妇的样子,口水横飞,唾沫飞溅。
朱允熥却是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目光幽幽的盯着张口大骂的老二叔,然后忽的笑了起来。
朱允熥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横在胸前,一手低着下巴,静静的看着老二叔表演。
不对啊!
这小子怎么不发火呢?
骂骂咧咧个不停的朱樉,眼睛瞥了一眼朱允熥,眉头一挑,直直的停了下来,闭上嘴。…
「你听不到咱在骂你?」
朱樉眉头成川,双眼疑惑的盯着朱允熥问了一声。
朱允熥立马轻笑出声,幽幽的盯着二叔好一阵,然后啧啧道:「没想到二叔竟然对侄儿也用上了兵法,想要激将侄儿。」
自己被看穿了?
朱樉心中一沉,迟疑的看了朱允熥两眼,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的被这小子给看穿了。
这小子的脸皮愈发的厚了,自己实属是看不明白啊!
朱樉心中感叹一声,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事情,便只能将今天的事情继续进行下去。
于是,他便继续厚着脸皮,沉着脸骂道:「竖子!不当人子!你小子莫要因为如此,便能唬住了咱!咱不是那等怕事的人!」
朱允熥哦了一声,歪头看向后面的朱高炽等人,然后嘀咕道:「二叔真不怕事?」
朱樉眨眨眼,梗着脖子骂道:「咱是钦赐秦王!咱何时怕了事!」
「二叔难道不是被六道改田税使之事给弄怕了吗?」
「六道……咱……咱怕个屁!」
朱樉涨红着脸,却不愿再看眼前这混账玩意,转到一边,骂骂咧咧着硬嘴反驳
。
「哦……那是我想错了……」
朱允熥嘀咕了一声,便自顾自的提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可他声音,却也传入到朱樉的耳中。
「我还以为,二叔是因为钦赐督六道改田税使的事情,被地方上的阻力给弄怕了。」
「毕竟,六道之地可远不止浙江一道之地能比的。尤其是湖广、江西两道,士绅大族多如牛毛,反弹抵抗的力量也最大。」
「原想着二叔是咱们家的秦王殿下,是镇守边疆多年的大将军,想来处理这些地方政务之事不太熟练,或许可以让二叔身上的担子轻松些。」
「不过二叔都说不怕事,那看来六道改田税使之事,在二叔心中也不过尔尔。」
「确确实实是侄儿想错了。」
「二叔好气魄!」
「不亏是我朱家的好儿郎啊!」
说着说着,朱允熥已经走出去老远一截路。
落在后面的朱樉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两眼瞪得老大。
「哎呀!」
朱樉惊呼一声,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连忙就满脸堆笑的小跑着,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朱允熥。
「好大侄。」
「好大侄儿!」
朱樉鞠偻着腰身,双手搓在一起,满脸的谄媚讨好之色,目光烁烁的盯着朱允熥一个劲的看。
连呼了两声,不见朱允熥应话,朱樉瘪瘪嘴,又恢复了笑脸,拿自己的肩头拱了拱朱允熥。
「好侄儿,二叔的好侄儿。」
「你刚刚是不是说,要让二叔的差事轻松一些啊?」
说着话,朱樉又不放心,一把就拉住朱允熥,不让对方走了。
跟在后面的朱尚炳亲眼目睹着自己老子这幅谄媚的样子,不由连翻白眼,伸出手重重的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别说他是我爹!」
边上的朱高炽也是看得一愣一愣的,听到炳哥儿在边上开始要和二叔断绝父子关系了,他也只能是呢喃嘀咕着:「二伯当真是……当真是大才!」
「二伯最近……其实过的挺惨的……」
也不知谁哪家的老大,在后面嘀咕了一声。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立马回头看了过去。
再说前面。
朱允熥看着自己被二叔拉住,立马不动声色的将朱樉的手推开,摆出一副咱叔侄两不熟的模样。
朱樉却是两眼冒星,期待道:「熥哥儿啊,二叔刚刚可是听得真切,你想要二叔身上的担子轻松些。」
朱允熥扬起脑袋:「哦?侄儿又说过这话吗?」
朱樉一急,想要发火,却又只能是生生的压住火气,满脸堆笑道:「二叔没听错!二叔还没老到听不见话的年龄。你看你都回来了,这六道改田税使的事情,二叔是不是就可以交还给你了。」
见朱允熥不说话,朱樉心中好不气恼。
明明是大明朝的秦王殿下,太子之下宗室头号王爷。
可朱樉却竟然是当街跺起脚来,脸上更是挂上了哭容。
一阵长吁短叹后,朱樉凄凄惨惨的开口道:「熥哥儿啊……你是知道的,二叔已经离开西安整整两年了!你二婶婶已经两年没见到你二叔我了。
你也不想你二婶婶守活寡吧!你也不想炳哥儿大了之后,只有寥寥几个兄弟姐妹吧。
就算这些都不说,你也不想二叔整日独守空床吧。
这应天城,二叔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你回来了,就让二叔我回西安吧。」
朱樉满脸幽怨,泪眼汪汪的盯着朱允
熥,一副誓不罢休誓不还的样子。
朱允熥佯装不知,转口道:「二叔是想婶婶了?那今天回宫后,请惠妃娘娘传话,让婶婶回京和二叔团圆就好了。」
朱樉傻了眼。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朱允熥猛看。
半天的功夫后。
朱樉已经是开始捶胸顿足,扬天长呼。
朱允熥笑笑,然后正色道:「难道二叔……其实是想为侄儿找个新婶婶?这事吧……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二叔喜欢,侄儿也不是不能接受新婶婶……」
「你小子闭嘴!」朱樉彻底火冒三丈,看着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朱允熥,沉声道:「你等下回宫,就和老爷子说,将咱这六道改田税使给免了,让咱回西安去。这差事,咱做够了,咱干不下去了。」
说完之后,朱樉又瞄了朱允熥一眼。
然后继续嚷嚷道:「反正这事***不下去了!你爱找谁干就找谁,我替你干了两年后,脊梁都快要被人暗戳戳的骂断了。」
撂挑子!
今天必须撂挑子!
朱允熥看向四周,手掌轻轻一挥。
朱高炽便立马带着堂兄弟和官员们继续往后退。…
周围的官兵也开始推到角落,把守住周围的街口。
朱樉见朱允熥这般郑重,以为对方是真的要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了,脸上已经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朱允熥问道:「可是,这差事事关大明社稷,百年大业,二叔是知晓的吧。」
朱樉连连点头:「咱晓得啊,要不然咱也不会担了两年这差事。」
朱允熥又道:「二叔辛苦,其中艰辛,侄儿也是知晓的,明白二叔的辛劳。」
朱樉立马又换了一个表情,愁眉苦脸的点着头附和着。
「可不是嘛!这两年你二叔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顿好饭。」
朱允熥点头嗯了一声:「确实苦了二叔。」
「不苦不苦!为了咱们大明,二叔苦两年,也是应该的。」朱樉立马摇头摆手。
朱允熥深沉的盯着朱樉,长叹道:「二叔的干能,是有目共睹的。大明如今能蒸蒸日上,二叔的功劳是不容磨灭的。浙江道税赋倍增,就是实打实的铁证!」
朱樉老脸一红:「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大明。」
朱允熥却是摇头道:「那也是辛劳,也是功劳!回京路上,我便听说二叔去岁担了六道的差事,也是做的踏实,成效斐然。」
这话朱允熥并没作伪。
自从去岁朱樉担了钦赐督六道改田税使之后,凡直隶、福建、江西、湖广、河南、山东六道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改革商税之事后,也确确实实是做的成果卓著。
要知道,这六道几乎是大明的田亩税赋最重要的地方。
加起来更是占据了整个大明七八成的赋税收入。
仅仅是一年的时间,朱樉就将六道的田亩之数给清查了出来。
从洪武元年开始,凡二十六年间新增的开垦田地,尽数被登记造册。
甚至从朝廷官方的邸报之中,朱允熥更是看到了,二叔已经自发的开始清查地方新增人口和隐户,只是做的很低调,不曾引人注目,但事情确确实实是在做了的。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也必然会遭遇到地方的反抗和不满。
去岁整整一年。
福建道抄没四百九十六户,江西道抄没七百八十四户,湖广道抄没五百二十三户,河南四百四十一户,山东六百五十二户。
直隶,一千三百二十七户。
在这些庞大的数字下面,是涉
及十余万人的生死和惩戒、流放。
疯王。
这是地方上,如今对大明秦王朱樉的代称。
不够幸运的是,去岁六道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大规模的叛乱。
毕竟有着浙江道的成绩在前,百姓的生活改善在后。
六道的百姓自然是看得明白朝廷这一次的政策是实实在在为了他们的。
失去了能够裹挟挑动百姓对抗朝廷的可能之后,六道那些个占据大量土地和资源的人家,面对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和频频出动的天子上直亲卫大军的时候,只能束手就擒。…
朝廷上的政治格局,也因此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改变。
朱樉长叹着感慨道:「二叔我做的够多了,真的干不下去了。」
奉天殿里,弹劾自己的奏章,每天的新增都能堆积成山。
朱允熥却是忽的一换语调:「正是因为二叔的辛劳,大明六道改田税之事,才能有如此成绩。大明不能没有二叔!朝廷不能没有二叔!改田税之事更不能没有二叔!」
「侄儿观朝野上下,宗室内外,唯有二叔才是真正能做好此事的人!」
朱樉傻了眼。
按照刚刚的路数,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让自己回西安关起门过日子吗。
然而,还不等朱樉开口。
朱允熥已经继续道:「二叔!侄儿回来了!有什么困难,侄儿一定鼎力相助,绝不叫二叔孤立无援!待回头,侄儿便叫二叔收获一片喝彩!」
说完之后,朱允熥在朱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提起脚步。
良久之后,张大了嘴的朱樉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看了一眼已经走出去老远的朱允熥。
朱樉立马是伸出手指,怒声道:「竖子!竖子!你休要走!今天我不……」
「爹!」
「爹!」
「他是监国,是皇太孙!」
「咱可不能再乱说话了。」
朱尚炳在自家老爹要彻底失控之前,终于是眼见不好,从后面冲了上面,一把抱住自己老爹,然后伸手捂住老爹的嘴。
朱高炽也带着人赶了过来。
不等朱樉想要挣脱,便立马对着周围喊道:「快!快牵马送给太孙,让太孙快快回宫面圣。」
「再来人,秦王殿下癔症了,快叫了轿子,让我家二伯好生歇息。」
被自己儿子捂着嘴,又被一帮侄子抱住托住的朱樉,只能瞪大了眼睛,伸着手怒指已经远去的朱允熥。
不当人子啊!
咱真的要被害死了啊!
肉丝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