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快些。」
「是!」
武英殿突然召集了三法司与锦衣卫,正对着武英殿的六科廊下也是窃窃私语不断。
突然看见几个女官快步走在御道上往武英殿而去,在屋舍中的各科给事中们忍不住都出门去看。
「这些御前女官刚刚是出宫了?」
有消息灵通的连忙说:「她们是去了大理寺,锦衣卫给备了马车,一出宫就坐马车走的。」
听见这话有人已经皱起了眉头:「一群女官,竟然可以随意出宫,还能在大理寺这等地方登堂入室,简直不成体统,若是来日出了秽乱宫闱之事,岂不是让朝廷蒙羞。」
说话那人的旁边有人连连点头。
这时,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我竟不知道大理寺是个女官进去了就能秽乱宫闱的地方。」
众人纷纷抬头,就见廊下站着一个女子。
一个穿着赤色马面裙的女子。
那女子的膝襕上绣着獬豸纹,上身一件绿色大衫,头戴盘了梅花枝的官帽,怀中捧着几本文书。
她生了一双极为明秀的眼睛,年纪看着在二十上下,虽然有大衫遮掩,也能看出来薄肩纤腰,气度泠然衣带有风。
面对一群官吏的视线,她浑然不觉,只用眼睛隔着半敞的门扉看向说话那人。
「请教这位大人,女官自宫闱而出,入大理寺的门,是从何处秽乱宫闱?」
此话如何能接?那人左右看看,却不肯失了面子,只冷笑:
「我竟不知道咱们六科廊下也成了女官可往来之处。」
那女子却仍是神色淡淡:「还请各位知晓,端己殿领皇命清查太仆寺过往五年账目,六部凡有涉者皆要受端己殿查账质询,六科监察六部,亦当为端己殿助力。本官奉端己殿赵大学士之命前来提取公文,以后只怕是还要与各位大人常见。哪位大人若是不想见女官来往于六科,只管辞官走了便是。」
「你!」那人拍案而起,却到底是无话可说。
此处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脚下,皇命难违,连左都御史钱拙都无法可想,他们这隶属于都察院的六科又能有何办法?
那女子却只轻蔑一笑,带着自己刚取的文书就要走。
忽然,她又转身回来,红色的裙摆乍然散开,像是一团燃烧在人们讥嘲目光中的火焰。
「对了,本官姓盛,端己殿察院主簿,众位可称我盛主簿。」
说完,她行了个拱手礼。
风从她离去的方向簌簌吹进了房里,那个拍案而起的给事中目眦欲裂:
「礼崩乐坏,牝鸡司晨!此非吉兆!乃我大雍之祸根乱源!如今三司长官都在武英殿内,只盼着他们能劝谏陛下改弦更辙,重回正道,为我等忠义之臣张目啊!」
重回「正道」?那是不可能的。
被那位「忠义之臣」给予厚望的一群三司长官们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脖子缩得一个比一个短,别说「张目」了,他们没有就地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已经是胆子够大了。….
大殿内,两位女官站在前面,读着她们刚从大理寺拿到的卷宗。
倒也不必通读,只读三处。
「人犯刘五,高四尺七寸,死者仇旺福,高五尺四寸,身魁梧。二人口角冲突,刘五暴起伤人,仇旺福流血而死,非谋杀,判杖一百。」
高婉心刚读完,就见陛下抄起那本奏折看了一眼,笑着问:
「犯人瘦小,死者魁梧,体型体力差别如此之大,为什么不判谋杀?」
陛下看向大理寺卿郭昱。
郭昱低着头,一声不吭。
「人犯高大通,高五尺六寸……」
「此案,犯人比死者高大,两人常有龃龉,犯人用套索将死者勒死,你们倒知道这是谋杀了。同样的案子男子勒死女子,你们却说是因为这女子不肯去替他儿子守望门寡,为人父亲一时气愤,他为了谁的父亲?杖六十,你们判了杖六十!就因为这男人花钱从女子的父母手里将她买了下来给自己的儿子配了阴婚!」
陛下看向刑部侍郎卓生泉。
卓生泉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臣、臣有罪。」
有罪?
陛下看着手里的文书,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却还是忍住了,一把将折子兜头砸在了卓生泉的脸上。
沈时晴并不是个喜欢生气的人。
她十五岁之后,与其说是生活多波折,不如说是就在波折中生活,一点点修养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可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的怒火犹如尖锥,几乎要扎透了她的心。
她此时想起了赵肃睿。
她于此时感激他,感激他是个喜怒无定的暴戾之君,感激他给了自己足够的理由将胸中的怒火发在这些人的身上。
这些人、这些人!
「陛下息怒!」
息怒?为什么要息怒?
沈时晴看着那些对着自己的头顶,她在这一刻真的很想一个接一个把这些人的头从他们的脖子上踢下来。
「朕本以为,你们既然觉得势弱者杀人以谋,势强者杀人以怒,就应该是一以贯之的,如此一来,朕也可以坦然,朕的治下官吏都是助强凌弱之辈,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众生一齐强身健体,来日杀人都可以说是义愤而起,大家都是义愤,越是强者越可免死,越是弱者越是活该,倒也能说句热闹。以后谁再敢用‘仁君,二字来劝导朕,朕也可以直接命人打出去,毕竟这天下最不仁的,就是你们这些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狱讼之官。」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笑着的。
下一刻,她一掌拍在这些案卷上。
「可你们,群臣在朝,拿着朝廷的俸禄,受着父母的给养、妻子的照顾,做的事,就是用这些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形成例法,把女子牢牢地踩在脚下,什么强弱之分,什么谋杀与激愤之分,你们眼里只有男女之分罢了!」….
群臣噤若寒蝉。
沈时晴拿起一本折子,语气清淡:
「丈夫殴打妻子,妻子竟敢反杀?无妨,丈夫未做完之事,大雍的刑部可以替他做!让这女子死了就是了,朕说的可对?」
刑部官员连忙大喊:「臣等绝无此意!陛下息怒!」
她却并不理会,历历人命,涛涛怨愤,哪是这些人说一句「息怒」就真能平息下去的?
虽然她有着一副皇帝的皮囊,可她是沈时晴,她之所以是沈时晴,是因为她此时会怒,会恨,若是没有了这些,她真的在权谋权术之中随波逐流,为了所谓的「稳固江山」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与那赵肃睿又有什么两样?
早点将身子还回去图一个苟且安生,倒是让她能有个清净。
那又凭什么?
「女子竟然敢不给订婚的未婚夫守望门寡?无妨,只消大雍的大理寺对冥婚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也就可以轻轻揭过,杀人之人挨了六十杖,他也不过是丢了官身。」
大理寺众人也连忙哀呼:
「陛下此言,臣等无地自容!」
都察院一干人陪跪在侧,看着刑部和大理寺轮番表演,心中竟然有些爽快。
当日他们都察院被陛下申饬,被多少人看了笑话?今日可真是都补回来了!
左都御史钱拙静静地跪在地上,心中有个想法如同被吹了气似的越来越大。
在陛下说话的间隙,他心下一横,猛地往前一扑,匍匐在地上喊道:
「陛下,臣有奏。」
沈时晴看了钱拙一眼,或许是因为站的位置够高,又或者是因为已经当了几个月的皇帝知道了这些人的一些心思,总之,此刻的沈时晴眯了眯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钱拙想说什么。
「说。」
「陛下,刑部与大理寺草菅人命断案不公,臣愿率都察院上下清查案卷寻访讼狱,若有冤情,臣等御史必行监察之权追究到底。」
他的话刚说完,哪怕是被陛下的怒火结结实实摁在地上的刑部与大理寺一干人等都忍不住侧目以对。
好啊,你们都察院竟然要将他们两司卖了向陛下邀宠!
钱拙!
贼心当诛!
目光如刀,钱拙却毫不在意。
随着女官上朝,他这个左都御史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是再不挣扎,他也只有辞官这一条路了。
辞官,他当然是不肯的。
那就只有另一条路。
就如同当年常盛宁为陛下之刀俎,今日,他也如此做!
就算不知道怎么做,他也可以抄啊!
「陛下,臣以为,要清查此事,不可全权交由都察院。」刚刚被钱拙在心里念叨的常盛宁却在这时开口了。
他再次起身,不顾几个太监的搀扶,坚持跪到了地上。
「陛下若真要一改讼狱中的男女之分,当从《大雍律》改起,其中牵连甚多,臣以为,当有端己殿女官一同商议。」….
沈时晴看向常盛宁,只看见了老者的帽冠里隐隐约约透出的白发。
常盛宁,被人称是「大雍朝第一酷吏」、「来俊臣重生」、「张汤转世」……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各部尚书之中第一个真正站出来提议领女官同朝议事的。
手指轻轻一动,沈时晴的脸上露出了笑:
「好,此事就依常尚书所言。」
钱拙跪在原地,他明明已经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也学了赵明音当初的决绝之态,也已经决定学常盛宁以后再不左右逢源,从此只做一个孤臣。
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捞到。
从上午一直到了下午,足足三个时辰,武英殿的院门重新打开,群臣们软着腿鱼贯而出,一个个面色青白如丧考妣。
常盛宁被一鸡亲自搀扶缓步往外走,走到院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武英殿。
「常大人小心些。」
「多谢。」常盛宁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突然有了笑,「一鸡公公,泥人之下是铁,铁皮囊里还有一颗心,你可曾想到呀?」
一鸡笑容谦和:「老大人一心为公,咱家不敢任意忖度。」
常盛宁突然笑出声:「今日之前,老朽我自己都没想到!」
一鸡只是微笑。
武英殿内,高婉心带着一众女官和宫女将案卷全部收好。
「陛下,这些案卷可要送归大理寺?」
「抄录一份,将抄本送回去。」
在折子上写着什么的沈时晴抬起眼看向那些案卷。
「从今日起,这些案卷不再是案卷。」
高婉心小心将笔架扶正,看见陛下的脸上有一抹笑。
是一抹和陛下平时绝不相同的笑。
「微臣无知,不知这些案卷除了是案卷还是什么,请陛下教诲。」
「是罪证。」沈时晴笑着说,「自今日起,越来越多的
人会知道,这些案卷,是罪证。」
——
施春梅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亮光,她愣了好久,才察觉自己竟然是在一个有窗的牢房里,身上还厚厚地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被,这些棉被不光是新的,还是香的。
施春梅没忍住,将脸埋在里面,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神仙的被子。」她喃喃自语。
「神仙不吃不喝不睡觉,用被子干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施春梅连忙去看见,就看见一个玉雕似的女子翘腿坐在一把木椅上,周身上下无处不透着矜贵。
「好俊俏的娘子!」
被人这么一说,赵肃睿的脸一沉。
他救人之前好歹还是被称呼一声「好菩萨」,怎么这人好了他还被人一脚从神坛上踹下来了?.
六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