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
许家园林,侧厅,徐阶慢条斯理的喝着茶,一点都不因为许家的怠慢而生气,自那天见过许铭后,徐阶已经做好了打算,得知第一日的战果后,便正式启程,来到徽州拜访许家。
如今许家的家主是许海,海外力量全部由许海掌控。
但许家毕竟已经是五代家业,在大明各处的资产生意不知道多少,如南京的诚意坊,当初就是许青麝在经营。
许家除了收关税以外,另一条支柱就是人口贸易。
人口贸易可不光是贩卖,还有自己用,因为有足够多的货源,所以他们可以精挑细选,选最好的苗子来培养为死士。
早年许家能发家,并一直做大做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许海虽然当了家主,拿到了海权,许家舰队都听命于他,可许家百年来培养的那支死士,却一直掌握在许栋手中。
因而许栋作为大老爷的姿态,比那位四爷要足多了。
徐阶如今已经名满江南,民间对他的呼声极大,张执象在升龙府的辩法和夷州的文明说还没有传开,但徐阶的民主论已经传开了。
完全就是子升不出,奈苍生何的意思。
所以,当徐阶高调表示要拜访许家,劝许家率先均田,倡天下首义的时候,自然从者云集,上万学子随徐阶一起从无锡赶到徽州。
今天,是七月初三,张执象他们在静坐和参悟已经过去一天了,不出预料,会一直静等下去,要到七月十三才会决战。
料敌在先,徐阶已经开始行动了。
许家大门之外,已经被万人包围,高呼请愿。
在这种情况下,许栋依旧让徐阶在侧厅等待,可见其跋扈。
“子升,我们这样是否太莽撞了一些?夷州那边胜负未分,便来找许家均田,这也太强人所难了,便是许海输了,也断然不至于如此。”
“许家乃百足之虫,哪怕失了海权,也不是任由我们拿捏的。”
“士子虽多,倘若是找官府请愿,定然是能成的,而许家……怕是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严讷有些担忧,虽然确定许家不敢动武,但如此浩浩荡荡的来,假若灰溜溜的走,那对名气也太伤了。
这种事可以做,但应该先与许家商量好才对。
哪怕是用利益置换,以求许家的支持都行,反正外人又不清楚私底下的条款,只知道这件事,那才是稳妥扬名的机会。
可徐阶什么招呼都不打,直接带人来徽州……
如今被凉在偏厅,就是许家在给下马威呢。
“呵……”
徐阶轻轻一笑,完全不担心,慢条斯理的喝着茶,说道:“许栋大可不必来见我,过了今日,我便不再拜访,几日后,他便是求,我也不救他了。”
“许家存亡就在这一日之间,许栋若是还有几分枭雄器量,定然会来找我的。”
“至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要看许海败了以后,是努力保存许家的实力保守残缺呢,还是保存主要力量另辟蹊径,为此出卖许家呢?”
“我想。”
“这会许家的大老爷,应该在反复品鉴夷州传来的消息,在看着许海跟张执象的那番关于神佛的对话了……”
徐阶话还没有说完,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了门口。
许家的人,骨架都大,许栋当年也是威猛壮汉,如今老了,也是高胖高胖的,一个人能抵两三个人的块头。
没有下人,许栋独自一人撑着拐杖出现。
在背光之下,许栋的身影显得格外阴沉,他沉声问道:“徐子升,你如何断定,我们许家一定会输?”
徐阶微微一笑,说道:“大老爷应该祈祷许家输。”
气氛瞬间凝结。
严讷额头冒汗,生怕许栋忍不住怒,直接招呼死士动手,许家那三千死士,号称“讨魂司”,可是满世界搜罗根骨好的小孩从小便洗脑培养的,每一个都是江湖好手。
其实严讷的担忧是多余的。
许栋能来,其实便已经想清楚了关隘,许海不论胜负,对于许家来说,对于他们三兄弟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许海败了也就罢了,不过是出卖许家而已。
许海若胜了,那便是要清理许家了。
他要当唯一的神明,已经打算在天竺深耕,那必然要转移资产,在陆地上的这些园林、田地、生意都卖出去最好。
但,这些可不是许海的,是许家另外三位老爷的,其中许栋最多。
许青麝是许栋的大女儿,才能一直掌控诚意坊。
那其实是大老爷的产业。
许海如果胜了,携大胜之威回来重整许家,大老爷想要抵抗自家人,那要更难一些,因为许家麾下那些势力会站队。
“许海赢了,许家如何,都是内部的事。”
“许海败了,许家才要真正的面临存亡问题。”
“倘若许海直接出卖所有海权,甚至将舰队移交给王家,失去海权的许家便如同无根之浮萍,你徐子升一个均田的动作,便能够保下许家?”
徐阶起身,遥遥对着许栋敬了一杯茶。
言道:“没了海权,丢了舟山委员会的席位,许家之势,十去其九,其他人可不会看许家还剩多少,他们只会看许家失去了多少。”
“墙倒众人推,莫说许家这些年结下的仇人,那是数不胜数。”
“这种时候。”
“区区讨魂司的三千死士,可护不住许家。”
“大好家业,与其被抄了,不如主动捐出来,未来还能保大老爷一個富家翁。”
许栋冷哼一声,说道:“我有讨魂司,许家还有家丁无数,麾下养的各种护院打手,加上庇护的江湖人士和自己扶持的盗匪,都有数万,还不至于舰队没了,就彻底没了声音。”
“不过是伤了元气,又有外敌逼迫,必须找一家结盟渡难而已。”
“我大可直接去南京联系,何必听你徐阶的?”
“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要我许家两万顷土地?”
一顷百亩,两万顷,便是两百万亩。
虽说有钱了买地是常态,可许家光是地产就夸张的吓人,可见过去上百年,许家到底赚了多少钱……
徐阶笑道:“大老爷是玩商人圈子的,想要进南京议会,该不会以为只用支付两万顷田地吧?士大夫扒起皮来,那才是真狠啦。”
许栋没有回答,脸色已经有些阴沉了。
“呵呵,大老爷何须如此着急?来,坐,我们坐着聊。”
徐阶此时已经反客为主了。
不管如何,许栋是虎死不倒架,大步流星的走到一旁,豪气的坐下,道:“我许家在巅峰站久了,不习惯弯腰。”
“若真以为可以当软柿子捏,那大可来试试。”
“看看许家的牙齿掉没掉光。”
徐阶微微一笑,给许栋倒了杯茶,说道:“其他人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次来,是找大老爷合作的。”
“许家要出两万顷田地,却不一定会亏钱,不是吗?”
许栋甚至有些惊讶:“哦?”
徐阶喝着茶,问道:“大老爷认为,财富是什么?是许家这些年积攒下的家业,还是纵横天下的海权?”
许栋答:“自然是海权。”
徐阶笑道:“看,大老爷很明白嘛,财富的本质,就是权力,只是,这些金银啊,铜钱啊,宝钞啊,这些货币都是可量化的那部分权力而已。”
“土地的确是最重要的资产,但是土地的产出效率太低。”
“两万顷良田,一年也落不到二百万两银子。”
“而许家的其他产业,如诚意坊这种,一年百万两却是随随便便,好的年份,两三百万也不是什么问题。”
“明明产出的差距不大。”
“但明眼人都清楚,两万顷土地与诚意坊的价值是完全不同的。”
“大老爷认为这是何故?”
许栋冷哼道:“诚意坊的女奴值钱,卖的是达官显贵,最不济都是富农,而田地哪怕再好,产出的粮食也就那样,哪怕经营得当,成为什么贡米什么的,那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相比于两万顷土地的体量来说,宛如九牛一毛。”
徐阶笑道:“这就对了,商品的价值不同。”
“诚意坊这种生意,是有兴衰的,而土地却是稳定的,百年千年都一样的,但只要有稳定的收入,是不是诚意坊这样的产业越多越好?”
“反正货币可以买来需要的米粮,不是吗?”
许栋凝眉望向徐阶,问道:“你想说什么?”
徐阶笑道:“我的意思是,大老爷今日舍了两万顷良田,成了这份首义,日后是许你特种经营权也好,还是指几条产业路子也好,在机械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未来能够获得更多货币的,必然是工业,而非农业。”
“哪怕是在机械兴起之前,普遍男耕女织的社会,种田也是不赚钱的。”
“但米啊,小麦啊,还是土里产的矿石啊,这些才是真材实料的物资,而那些赚钱的行当,往往可以买更多的基础物资。”
“获得更多的物资支配权力。”
“同样也可以用钱让人为你卖命。”
“物资也好,人也好,货币是可量化的社会权力,你掌握的货币对比货币总量的比例越高,当下所掌握的社会权力也就越高。”
“而现在的工厂不比以前。”
“以前有几个人,一些简单的工具就能生产了,现在呢?蒸汽机也好,机床也罢,这些东西,购买的成本是以前不能比的。”
“单个的工厂如此,整个产业呢?”
“货币的密集是前所未有的,而大的投入,也意味着更多的产出,赚取更多的利润。”
“我喜欢将这些可量化的、不可量化的权力,统称为资本。”
“大老爷,与其苦苦经营那两万顷良田,赚两百万两。”
“不如投入工业生产,你会赚到好多个两百万,到时候,粮食的价值在整个社会的资产当中,价值不断下降,别人种田,都是帮你在种啊。”
许栋曾经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徐阶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也懂了。
徐阶在邀请他转型。
抛弃更惹眼的田地,甚至是园林、宅子、诚意坊,甚至是整个人口贸易,当然,失去海权这部分就注定断了,如今要抛售的是诚意坊这些依附于人口贸易的铺子。
抽出资本来,投入到新的行业中,赌行业未来的利润。
“徐子升,你这是让我豪赌啊。”
“我如何知道,你这不是一场局?骗我卖掉百年家业,拿走那些钱财?”
许栋靠坐在那,闭着眼睛说道,显然还在思考。
徐阶放下了茶杯,道:“大老爷可以选择不赌,左右,许家要么亡了,要么大老爷亡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许栋沉默了一会,问道:“没了海权,没有田地和佃户,没有了庞大产业和附带的势力,我便是以资产投入了工业,如何保证未来的财富?”
“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无根之浮萍。”
徐阶道:“许家的舰队也好,暗地里的讨魂司也好,这些都是没有名义的,但,以后,我能给许家名义。”
“嘉靖与南京必有一战。”
“届时,依靠南京当下掌握的这些卫所、禁军是不行的,必须编练新军。既要开设军校,又要有一批新的将领。”
“许家,可以推荐一名将军。”
许栋思考了会,问道:“你真能入主南京?”
徐阶没有回答,或者说,不屑于回答。
这反而让许栋不敢再问,他犹豫了会,咬牙说道:“我该怎么配合,直接宣布分田?田分给谁?”
徐阶笑了。
他转过身,看着许栋说道:“田要分,大老爷还有另一件事,也必须马上做。”
“什么?”
“许海还未败,许家在扶桑的影响力还有。还请大老爷……引倭入寇。”
“引倭入寇?南京那边也是这个意思?”
“还没有,不过,先斩后奏就是了,南京的反应太慢,预判不足,等武林大会结束,张执象和嘉靖抽出手来,再想做什么,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