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来道:“给贫困山区捐衣服,小区外面设了爱心衣桶,反正这些衣服我也不穿了。”
周既点点头,很明白女人在衣服上头喜新厌旧的毛病。
晚上,沈来接了个国际长途,嘴里溜的鸟语完全是周既没听过的。等她挂了电话,周既问,“说的哪国语啊?”周既已经不算孤陋寡闻,但沈来嘴里的话他的确没听出地方来。
“挪威语。”沈来道。
周既心里那个酸啊,“你那个前男友来的电话?”
沈来点点头,“奥格要结婚了,所以给我打电话。”奥格便是沈来的前男友。
周既见沈来面无郁色,这才算饶过她,不然肯定还有一箩筐的酸话等着沈来。
临睡前,沈来道:“明天是周末,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周既立即道:“我陪你去。”
沈来趴在床上双手托着下巴含笑看向周既,“我妈估计对你没好脸色。”
周既道:“我对她有好脸色就行。”
沈来抬头望向天花板状似思考了一下,“还是我自己去吧,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
“那你慢慢想,那边山路多,我怎么放心你坐别人的车去?”周既道。
沈来做出个无奈表情,勉强表示同意。
周既搂着沈来的时候心想,看来还是得走老丈母路线,曲线救国。
早起周既问沈来,“你不用收拾行李吗?”
沈来拉了拉自己小小双肩包的背带,“收拾好了啊。”
“上次你写的明信片呢?不是说要送去给那些孩子吗?”周既问。
“哪儿等得了这么久啊,我早就用邮政给寄过去了。”沈来道。
周既又问,“不用给妈妈带点儿什么?”
沈来道:“她那里山好水好,吃的都比我们生态,不用带。”
山路颠簸了四个小时,沈来路上还吐了一次,才到了张秀苒女士支教的山村,就在公路的坡下。
周既绕到后备箱拿东西,“妈打算在这里支教多久啊?”
“听她那意思大概是想把一辈子的余热都献给这儿了。”沈来道。
“那你岂不是得经常来?”周既问。
“那自然了,作为孝女,这是必须的。”沈来俏皮地道。
“要不然我在妈妈的学校旁边修个直升机的停机坪吧?”周既认真地道。
沈来顺着周既的话道:“嗯,最好再修幢别墅,我过来的时候还能住。”
周既知道沈来没把自己的话当真,也没多说,提了她带的东西,以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礼品准备往坡下走。
沈来赶紧拉住周既的手臂道:“你干什么?”
周既扬眉看着沈来,“你说我干什么?”
沈来道:“周既,咱们现在可不是那种关系,今天我之所以同意你来,那是为了有个免费车夫,你可别想多了,以为有见丈母娘的机会。还有,张秀苒女士是党员,富贵不能淫,你不要企图用礼品收买她。”
“你嘴怎么越来越贫?”周既道,话是这么说,周既却很高兴,沈来没再跟他说什么“你妈,我妈”之类的话,“丈母娘”也是沈来自己说出来的。
沈来拉住周既往车里塞,“我自己先下去,我不给你打电话,你不许下来,周既,我得先跟我妈谈谈。”
“你俩一谈我准得靠边站。”周既不乐意。
沈来笑着亲了亲周既的脸颊,“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跟你讲,丈母娘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
大概是沈来的话里暗示了周既未来,所以他没坚持,否则沈来闹起别扭来,神仙也消受不了。
学校就在山坡下,站在山坡上,周既可以清楚地看清学校操场,因为是周末,学生不上学,所以张秀苒走到操场上时,周既一眼就能看到。
学校很简陋,教学区是一幢两层高的楼房,而教书宿舍则是一小溜平房。
沈来一看到张秀苒就跑过去抱住了她。
周既揉了揉眉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么粘妈妈的,动不动就搂搂抱抱、哭哭啼啼周既只见过沈来一人。
沈来紧紧地抱着张秀苒,脸颊贴着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不住低声地道:“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张秀苒的沈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和刚才在周既面前的俏皮、活泼完全不同。
满眼的悲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张秀苒。
“怎么了,来来?”熟知沈来的张秀苒十分心慌,微微推开沈来。沈来的确娇气,但这样哭哭啼啼的情况是很少的。
第63章 Chapter 63
沈来泪眼滂沱地看向张秀苒, “妈妈, 我们去你屋里说吧。”
进了屋之后, 沈来用张秀苒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眼泪,但是怎么擦也擦不干, 眼泪反而越来越多。
难以开口,却又不能不说。
张秀苒只是看着眼就已经酸了。她心里早做下决定, 不管沈来犯了什么错,光看她哭得这么厉害, 她就一切都能包容。
张秀苒放轻声音道:“来来,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和妈妈说,妈妈都会帮你的, 没有过不去的坎。”
张秀苒平静的声音似乎安慰了沈来,让她的肩膀不再抽搐。沈来转过身, 拉了椅子让张秀苒坐下,自己则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份病例。
张秀苒一看到江城省医院的抬头心就往下掉, 沈来低着头不说话,只等待她看完。
张秀苒捂着嘴,还没看完眼泪就掉了下来。世上有些坎过得去, 而有些坎却是迈不过的。
“医,医生怎么说?”张秀苒颤抖着声音问。
“长得位置不太好,江城没人敢动手术, 北京倒是可以, 但是成功的几率也很小。”此时沈来的声音出乎张秀苒意料的平静, 因为她已经过了最初震惊的阶段了,而认命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几率不大可也总有几率啊,来来,这个不能拖的。”张秀苒站起身,显然是要收拾行李的意思。
沈来叫住她,“妈妈,我不想医。”
“你说什么?”张秀苒不敢置信地问。
“妈妈,即便手术成功,愈后也不好,只是拖延时间而已。”沈来哭着道。
张秀苒抬手就给了沈来一个耳光,这是沈来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打她。“沈来啊,沈来,你的命是你的吗,是我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的,你凭什么自己就做决定。”张秀苒看过诊断书的日期,“这几个月你都在做什么?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现在沈来的手术都做完了。
沈来上前搂住张秀苒,凄凄地叫着哭着,“妈妈,妈妈,我想的,我想的,可是几率太小了啊。”
沈来是理智思考过的,她如果去北京求医,运气好的话手术能成功,接下来就是放疗、化疗,她的身体未必熬得过这一波,如果运气不好,就再也下不了手术台了。
沈来对自己的运气没有太大的把握,她的一生,运气其实没怎么青睐过她。
“我问过医生,不动手术的话还有三个月到半年。”沈来将张秀苒拉到床边坐下,然后蹲在张秀苒的跟前,将头埋在她的膝上道,“妈妈,原谅我吧,我不想最后的日子躺在病床上,不想头发掉成秃头,妈妈,最后的日子我想去一些以前想去却不敢去的地方,最后看看这个世界。”
张秀苒不语。
沈来抬起头,替张秀苒抹了抹眼泪,“妈妈,我这辈子活得也不算亏了。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爱过一场,也恨过一场,现在不爱也不恨,心里很坦然。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留学的时候很多地方也去过了,看过了。可是伊朗、阿富汗、利比亚……那些地方却从没敢去过。”
沈来强扯出一丝笑容,“妈妈,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看新闻联播,总听这些国家的名字,我就跟你说,我想自己去看看的,你还记得吗?”
“可是长大后就不敢去了,一直是我心底的遗憾,妈妈,让我走吧,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寄明信片的。”沈来道。
张秀苒摸着沈来的脸哭道:“来来,你怎么还是这么任性,你让妈妈怎么看着你放弃治疗而一个人走啊?”
沈来抱着张秀苒的腿,“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妈妈,我不想让你看着我,看着我……”沈来依旧带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浪漫和天真,天真的希望她不死在张秀苒的面前,就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沈来大声地哭着,“妈妈,原谅我吧,最后的路让我一个人走吧。”她是真的不忍心让张秀苒陪她经历最后的折磨。因为那会让张秀苒比她更痛苦。
张秀苒没办法原谅、包容沈来,却又深切地体会到沈来就是她的女儿,性子和她如出一辙,都是看似温和实则决绝的人。又特别好强,绝对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凄凉的一面。沈来更甚,从小就臭美,而化疗、放疗真的能摧毁她这样的人。
更何况还是在周既面前。
张秀苒肝肠寸断,眼泪一直滴,她知道只要自己坚持,沈来就会留下来。那一刻她了很多很多,但最终还是决定任由沈来再任性一次。
没有办法呀,她是沈来的妈妈,从小就总是包容着沈来的任性,而没有办法拒绝再疼沈来一次。
这就是妈妈,哪怕再不愿意,可还是会顺着她。
洗过脸之后,两人都平静了一点儿。张秀苒哑着声音道:“既然要走,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沈来点点头,“签证已经办好了。”虽然不能直线进入,不过沈来也不在乎,她现在到哪儿都是走一步算一步。
“什么时候走?”张秀苒问。
沈来低着头道:“今天晚上的飞机。”
张秀苒的身体晃了晃,沈来赶紧上前扶着她。
张秀苒死死地抓着沈来的手臂,“来来。”
沈来轻轻地拥抱住张秀苒,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上下抚摸着张秀苒的背脊,声音渺远得仿佛来自太空,“妈妈,我怕不走,会后悔的。”
沈来的行李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放在张秀苒这里了,那时候张秀苒还以为沈来把衣服放在这儿是为以后过来的时候准备的,却没想到……
沈来同时带上的还有她的小提琴。
“钱够吗?”张秀苒问。
沈来将一张银行卡递给张秀苒,“这是卖开发区那套房子的钱,都在里面了,妈妈,密码是你惯用的。我你不用担心。”沈来拎了拎她的小提琴,“妈妈,你知道的,小时候我一直想当流浪歌手。”
抱着琴,走天涯,多潇洒的事儿。“现在终于能圆梦啦。”沈来故作欢喜地道。
张秀苒却是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
沈来双手捧住张秀苒的手,替她理了理头发,看着她妈妈瞬间憔悴的脸,她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将额头抵在张秀苒的额头上,“妈妈,周既的电话我写在银行卡背面了。如果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时,就给他打电话吧。”
张秀苒哭了出来。她知道沈来的性子有多别扭,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是不会提周既的,更遑论让她去找周既。
沈来用手背替张秀苒擦着眼泪,“妈妈,就当我是去周游全世界吧。周既来找你,别告诉他我的事儿……”
张秀苒看着沈来背起包,提着她的小提琴一步一步从贴着山的后门离开,忍不住喊道:“来来……”
沈来回过头,放下手里的东西,朝张秀苒飞奔回来,一把抱住她,哭得不可遏制地喊,“妈妈,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张秀苒女士一生坎坷,临老了还要经历失女之痛,沈来心疼她心疼得为她死也行,也恨自己恨得发疯,恨不能当初张秀苒生的是别的女儿,那她就不会有今日之痛。
沈来想一辈子守着张秀苒女士的,她也怨过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对张秀苒,可是现实就是现实。
沈来不停地亲着张秀苒的额头,低声道:“妈妈,你就当我是去寻找奇迹了吧,我会一直给你寄明信片的。”
第64章 Chapter 64
张秀苒看着重新离开的沈来, 眼泪滂沱。
她的女儿一生多舛, 生下来就没了父亲, 长大后被最爱的人背叛,放下后却又被老天捉弄, 如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流浪,张秀苒这个无神论者也会忍不住去想, 她和沈来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而生的吗?
这也是张秀苒第一次后悔,如果当年她不那么决绝, 重新接纳沈存中的话, 沈来是不是就能有父亲照顾?她小时候身体是不是就不会因为她忙于工作疏于照顾而那么差?她就不会年纪轻轻……
可是这一刻张秀苒又恨毒了沈存中,为什么啊,为什么一切的孽都要落在沈来的身上!
沈来在路边等公共汽车时, 接起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周既的电话。接起之前,她清了清嗓子。
“妈怎么说啊?你跟她说了吗?”周既问。
沈来挤出一丝轻快的语调, “这不是正做思想工作吗?稍安勿躁行不行。”沈来挂了电话,登上公共汽车, 将手机从门抛了出去,将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包里,遥遥地回头一直看着她妈妈支教的学校。
周既等到天色黄昏时, 才忍不住厚起脸皮、鼓起勇气走进学校的。面对张秀苒对他来说可真不是容易的事儿,他这前岳母,绝不是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那种类型。
周既这辈子还没在人前怂过, 只除了张秀苒, 他只但愿沈来千万别学她妈。
门虚掩着, 周既敲门进去的时候,张秀苒正在书桌前备课,房间就一个,却不见沈来的踪影。
周既清了清嗓子,提醒张秀苒有人来,省得突然说话吓着她,等张秀苒回过头,他才开口问道:“妈,来来呢?”
张秀苒看着周既,她恨周既比恨沈存中更甚。因为经历过,所以知道当初沈来该有多痛,所以她离开了五年才回来。张秀苒会忍不住想,如果那五年沈来就在她身边,有人照顾她,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病痛。
“别叫我妈。”张秀苒冷冷地道。
周既来之前已经将脸都揣兜里了,笑得几近谄媚地道:“妈,来来呢?她去洗手间了吗?”
“她走了。”张秀苒道。
“走了?去哪里了?”周既的心咯噔一下,他的预感果然灵验,就知道沈来那么配合,肯定要耍幺蛾子。
张秀苒看向周既,“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沈来连她也并未说出确切的地点。
“不过她走的时候,托我转达你一句话。”张秀苒停顿了片刻才面无表情地继续,她的语速好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了周既的心上,“来来说,如果她现在原谅了你,当初那个孩子又算什么。”
周既坐在车上,点烟的手都有些抖。山里的风吹得人骨头寒,他却恨不能风能再冷一点儿。
沈来就是那种蔫坏儿的人,你永远不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给你一刀,她带着笑的时候,甜得你看不到那瓤子里的毒。
周既连夜开车回了昆明,他手里有沈来房间的钥匙,推门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周既又冲回自己的房间,看到沈来的衣服还有她的洗漱用品都在,不由松了口气。只是对面沈来的房间是什么时候空的?
周既想起来,沈来似乎总有扔不完的垃圾,捐不停的衣服,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搬空了一切。而她之所以那么主动地搬过来跟他住,只不过是为了腾空她那边而已。
周既磨了磨牙,心想沈来可真是好样儿的,不去当戏子真是可惜了。不过她想就这么甩掉他,那绝对没门儿,周既发狠地想,他就是对沈来太温柔了,下回见面就该直接绑在床上,让她生了孩子再下地。
周既如是安慰自己,不过他也不心慌,张秀苒那么大一尊神搁这儿,他就不信沈来能不回来。
只是周既从夏天等到冬天,也没见沈来那兔子露面,甚至一点踪迹也没有。
周既翻着手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来的张秀苒的通话记录,看到可疑的,就让南婷一个一个打回去,却都不是沈来。山村学校那边的人回话,也是从没见过沈来再出现。
周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跟沈来耗下去,可他想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他一定要跟沈来生个孩子,让那个孩子回来。
下鹅毛大雪的那天,高行芬看见周既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不由道:“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周既笑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听过没?”
高行芬继续追问,周既却不肯再多说,惹得高行芬抱怨道:“跟你爸一样,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
周既嘿嘿。
高行芬又问他,“晚上几点回来?”